很久以来,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囿在从日出而作到日暮而息的单调的循环中,有时用一张呆滞的脸望向窗外,麻木地看着飞鸟和花儿的远去和盛开,心底里竟如死水一潭,波动不起一丝涟漪,那些最初的悸动,终于也变做了回忆。
直到15年后半年,日子过得有些散乱和漫长,或疲于接纳生命的无常,或无奈敦促苍白的未知,而我唯一的应对,只有沉默。不语实在是一种苦行,面对连续的不解,面对不休的失去,微笑之下可能有一方泪水的深潭。生命的边缘地带让人觉醒,也让人畏惧,只能相信努力的活着,才不至于在跌落万丈深渊的一瞬间,把命运的终结造作得解释成偶然的失足。
然而最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时间的排列和期待竟悄然换了一种模样,对生活的态度也转向无用无求。尝试让自己慢下来,不再对眼前的人,所做的事有所企图;会因为一堂课的心动,独自一人踏访中原寻找沉睡的古老;会因为一个人的梦想,去努力完善自己期许着参与到他的未来;会因为朋友的一个暖心的善举,默默承诺认她(他)一辈子;会因为电视上的一个广告,躲在被子里流泪良久却无比幸福…
每天把无用的事做出花样来,用这无用的安慰让自己满足。它们或许不会给生活带来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但是做它们的时候一定是没有企图心的,它们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一定最接近生活的本质。
无用的事做多了,也自然觉得所有带有目的性的行为或言语都显得那么无趣而可笑。我承认我的骨子里是有一点清高的,虽然在白纸一般的学识和阅历上,这样说显得那么那么的虚伪无力。
今年的春分,一如既往地低调到来,若不是在公交车上偶然听到广播里的一则天气预报,竟也很难察觉到日子一天天过去,昼夜渐均、寒暑渐平。竟也没有意识到,随之调和平复的,还有身为一个旅人的品性与心境。
生命中有很多难以解释的巧合,例如际遇,例如机缘,例如这次遇见的苏州。如果说把春分作为一个时间节点,只隔着春分的前后两天,几乎在同一时间走进艺圃,走进这隐藏在嘈杂市井中的一方净土,走进明代翩翩才子的墙内花园。
艺圃,地处苏州古城的吴趋坊文衙弄内,像一位久居深闺的大家闺秀一般,藏于最为普通的市井巷弄之中。曲曲折折地浏阅着寻常人家的真实生活,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艺圃跟前。历史用一种毫不刻意的铺陈,来引出徐徐展开的长卷水墨。正是这种低调的隐居的气质,深深击中了我,这才是梦中的园林!脚下的不便却也是因祸得福,时间由此变得很慢,关于艺圃的一点一滴,正在这缓行中累积。
其实,初来艺圃的动机,是听说艺圃延光阁的茶室是所有园林茶室中最好的。我是个爱茶的人,能在清雅的园林中与茶结缘,也算是一大乐事了。仲春之月,豆青色的褙子和烟灰色的褶裙,与烟雨青天、山水草木一起,融进茶汤的香气中。
正式进入园子之前,要先经过一段曲折的粉墙,春天的蔷薇枝蔓洒下来,疏影横斜,以粉墙为纸,枝蔓错影便自成一画。转几个弯后,视野豁然开朗,一山,一池,一阁,三者并置排开,极简的手法,流露出的,是一种从容的态度,还有藏于文人心底里的胆魄与胸襟。
池边的乳鱼亭,亭内彩绘花饰都未用新漆,尽可能保持着明代的模样,加上身着明式褙子,一瞬间,时空逆流,尽得古意。竟也不觉脚下的伤痛,步步轻盈。
顺假山沿池而行,延光阁便全景似得呈现出来。它以最简单的几何构成,形成大而整的体量,园池虽小,但在这样一种大气舒展的衬托之下,竟也显得辽远开阔。细细观赏延光阁的营造,简单之中别具匠心。低矮的檐口,隐于暗部的承重结构,稍稍高于水面的底座,使整个水阁仿佛一苇之船,漂于池上。如果说《园冶》之重在于造园之技艺,那么计成好友文震亨以艺圃为灵感而做的《长物志》,更多的则是一种精神的追求和情感的升华。既为匠人之身,技与情相合才能造得真意吧。
思绪早已不知飘飞何处,脚步和双眼却依旧诚实。远远望见浴鸥院外的那片斜墙,极高的一片,下挖一个小小的月洞门,巨大的对比惊艳又震撼。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到了它跟前。果然是文人居住的地方,跨入洞门的刹那间,尘世已远,清风自来。瘦高的空间,极致的简洁,墙垣绿植,墙中湖石,让人不由自主地沉下心。
穿过响月廊和一个幽僻的小院,山水长卷便如画卷般透过窗子展开,直到延光阁门口,一整面的通透,一整幅的自然山水诗。狭长的连续条窗不间断的组合成一面带形窗,变景为画,可移步品阅,可作整观览。于是,山与阁便真正成了一种自然与人的对峙与遥望,这大概是所谓时间之外,生命之内的另一种对话吧。
画中品茶,莫过艺圃。三天之内,两次来艺圃品茶,竟也收获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第一次是自己一个人,叫了老板推荐的苏式碧螺春。还清楚的记得,初次问母亲要茶,就选了这个美丽的名字。茶器上桌,和想象的完全不是一种模样,一个瘦高的暖壶,一个铝制的托盘,一个圆腹的玻璃杯。这种情景有点让我哭笑不得,可是马上也似乎理解了这些简单到有些简陋的器具。喝茶,本就是一件贯穿生活始末的事,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并不一定有精致的茶具,也不一定有纯净的山泉,茶的好坏也只存在于行家的客观品评。喝茶,要的是一种心境,或清雅,或闲适。
艺圃茶室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来此喝茶的绝大多数都是园子附近的居民。第一次来恰巧赶上周末,茶室里坐满了人。像我这种自己一个人只点一杯茶的情况实属少见,一般是三四人围坐桌旁,拿出坚果点心,或者时令水果,一边聊天,一边喝茶。虽然显得有些嘈杂,但也是生动至极。恍惚间,是否有一些《长物志》的踪影?人们在艺圃品茶谈天,也算没辜负当年文震亨写书时的一片初心。这里白开水管够,喝茶一喝一整天。鉴于此,苏州真算得上是一个慢生活的城市了。
第二次来艺圃,说来是陪没有来过的友人,实则是真的很想再去一次。向友人推荐艺圃的茶室,友人便欣然答应喝上一杯。这次,我叫了最普通的绿茶。简单的包装,一点都看不出茶叶的品种,但是香气依然。这次的延光阁,也许是接近午饭时间的缘故,人意料之外得少。茶室安静,茶客沉醉,茶叶生香。看着渐渐舒展的茶叶,沐着拂过池上的春风,内心寂静地欢喜。时光仿佛在此刻停留,透过一杯清茗,与历史隔空对话。我看到了文震亨宁愿一死也不屈服清军的风骨与气节,看到了文征明看似安逸的身居园林,却有心怀天下的壮志千寻…
喝茶过后,在园子里散步,先后遇见了两位正在读书的老人。老人倚靠在栏杆上,手持书卷的安详,让时间再次停止…
准备回去的时候,乳鱼亭中多了些人,惊喜地发现一位身着长褙子的同袍,还有一位小哥吹奏着洞萧。他们几人相谈甚欢,聊到古琴,聊到萧音,终于还是没有忍心去打扰。就这样也好,让我更加相信这个园林有着真正的明代遗风,让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园林真正的文人情怀。
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就在这山水草木之间,多想在最接近性情的园林,过最本我的生活。在这样的慢生活里,考量艺术与生命,政治与哲学,不也是一种活法?
出了艺圃,在巷子里穿行之间,一位奶奶叫住了我。她问起我的衣服,说看我一路走来,一直在欣赏。我很高兴地向她展示着我心爱的汉家衣裳,内心无比满足。周围热情的居民也凑了上来,让我欣喜的是,认识汉服的人越来越多了…
艺圃,是一定要来很多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