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世间无穷尽的痛苦,源自无期限的等待。有的等待水到渠成,有的却是无疾而终,而有的等待山穷水尽后也能破镜重圆。
有些人竟等待完成一个承诺付出了一辈子,癫大爷就是其中的一个。等着等着疯癫了自己,笑刹了他人,再后来却也没人笑了。他却也 不忘脚下的路,走着走着却没了方向,又走回原来的地方。
记得那是2002年的夏天,刚参加完高考。在等待大学召唤的我,被“强制征召”到廖市古镇唯一受到大众认可的饭店当服务员。我自然 是不愿意的,但是老板娘把家里唯一的电视搬到店里,克扣了“粮饷”,还一副认真的恨不得捏住我的耳朵往里灌话的样子,说:“自 力更生,跑堂倌挣学费,是迈入社会的第一步,老娘我18岁的时候都工作几年了”。老板老彭自然是胳膊肘往外拐的,这时候不发表个 人意见,就是随声归附。
无奈!为了世界杯咱就姑且算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得不拜服于刘二姐帐下,做了堂倌。就这样我彻底地泡在了无聊的饭店里, 终日指着看球赛残喘。
六月中旬的一天,已过午饭点久矣。一个年龄约摸70岁的老头儿走进店里,他衣着有些古怪,大热天穿着深绿色的中山装,腰间隐约能 看出里面还套着一件泛黄的衬衣和土黄色的春秋衫,门面还算整洁,但皮鞋却是又旧又脏,连鞋跟也快磨平了。麻将桌上的老板娘先是 不理,转念把一旁打盹的老板叫起来应承,她自然是轻易不下火线,老板一声大呼,几乎掉进电视机里的堂倌自然心领神会。
“大爷,你吃点啥?”我摆好茶水,连忙问道。
“二两梅子酒...二两,一碟花生米...一碟”一只枯槁的手指着墙上的菜单,有些颤颤巍巍地说。
一旁的老板听到没点炒菜,悻悻回到桌子前摆弄起棋谱来。
当把酒菜饭全部端上桌,一声“慢用”后,我才真正仔细打量了老者一番。鲁迅头,一副饱经沧桑的脸倒也承受不了一双深陷的眼睛, 胡子显然是整理过的,看上去有点像是迂夫子的形象。
我缩回到电视的包围圈,背对老者,不时从身后传来一阵哂笑。回头看,却没发现谁在对球赛评头论足,只听见店外传来的麻将声和错 失好牌的一声叹息。几番过后,我确定这声音是从老者口中传出的,他已然是不由自主的自说自道起来,哂笑也越是频发了。
“老板,算账!”老大爷从里包里摸出一个红带子,拿出整齐的一卷钞票。
“田大爷,6块5,只收您6元”老板和气地说道。
但田大爷坚持要给6块5,付完钱抄手便走。
2
老板再次回到麻将桌旁的桌上,摆弄棋谱。
“爸,这田大爷是不是有点不正常”我走到桌前,好奇的问老板。
“我又不是医生,做生意,不要对客人有偏见”老板厉声说道。顿了一会儿,老板接着说道“他很久没在咱廖市出现了,听说是在哪里 流浪乞讨,刚被送回来不久,正不正常就说不好了”。
“爸,你是怎么认识这田大爷的?”我继续追问。
“这田大爷来头可不简单呐!!!容我细细道来...”老板又卖弄起了他那川剧的唱腔。
“爸...咱爷俩能好好说话不?”我竟忘了这话,老板也常常对我说。
“听你爷爷说,这田大爷家解放前是廖市的大地主,那琉璃山的煤矿一半都姓田,这田大爷是家里的长子,又是个文化人,当年在廖市 是风光无限众人皆知啊!”老板津津有味地说着。
还没等我问出口老板接着说,“40年参了军,从了国民党,按说应该也没干啥坏事,不然廖市你爷爷辈肯定少不了被抓壮丁的。”老板 不知何时已点燃了一支烟。“后来田大爷回到廖市,人也颓废了,脾气也怪了。解放后,家被抄了,家里人主动把值钱的物件上交国家 ,庄园老宅抄家后变成了学校。政府允许他们保留了一处偏房居住,就在咱家老宅对面的一排红色小木楼,就是住他那大家子人的。”
难怪爷爷以前老是说,我们家是挨着地主的“大户人家”,原来是这“典故”。“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田大爷呢?”我忍不住问道。
“我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莫名地走了,红楼里的人说他要到国外去,后面很多年都没见过这人,但神情举止倒也和我们小时候见 他时变化不大”老板说着转灭了烟头。
想是张妈今天手气不错,这个刚刚才村委会“退”下来的干部,接起了老板的话茬。“啥外国哦,人家70年代就到了福建,廖市90年代 才有人到那边打工挣钱,他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却到那边流浪乞讨,还被当地收容所给遣送回来了,真丢咱廖市的脸面”张妈这湖南口音 的川普听起来真是耐人寻味。
“他还动手打了好心送他回来的工作人员,说自己拾荒自力更生,没有反动行为,还别说这老大爷以前可能练过武,他那个瘦小的身板 ,两个公安同志都差点按不住”张妈接着说道。
“听说田大爷文化好哦,同路送回来的,还有半框书信。”老板娘也插上一句。
张妈说“可不是嘛,至今那些东西还放在村委会,公安查过信件得出的结论是书法还很不错。”
正当众人被田大爷的话题吸引时,老板的忘年棋友李大爷寻棋来了。
“小张,你刚退下来就聚众赌博影响不好啊!你是党员,要带领妇女同志多做文化公益服务大家嘛”李大爷语重心长地说。
张妈涨红了脸“李书记,您教训的是,我思想上有些松懈,马上改正...改正。”说着推倒麻将以示不打了,推说有事先走了。
张妈走后,麻将桌上三人有些不悦。“这个田大爷,有时候疯疯癫癫的,干脆叫癫大爷算了,上次神神叨叨的在我家屋檐下躲雨,对着 街上一个打伞的姑娘,大喊小苏别走,吓得姑娘伞都没扶正就一溜烟跑了。”李三娘使劲推着麻将说道。
“老书记,今天又来检查我的棋艺啦,可有些日子没见你老人家上我们这儿咯。”老板打着圆场。“他们这是群众娱乐可不是什么赌博 ,一起娱乐增进邻里感情嘛,跟我们下棋是一样的。”说着连忙从围裙包了摸出香烟,双手递上一支,然后不紧不慢地从桌下抽屉里翻 出象棋来。
3
老板一面摆棋,一面向李大爷打听。“李叔,你是老长辈了,这个田大爷的事情你最清楚咯,今天被这个兔崽子一问,我们都好奇咯” 老板指着我对李大爷说。
“哪个田大爷?”李大爷些许是上了年纪,看来刚才没听见刚才的谈话。
“就是原来那个住红楼的田地主家的大儿子。”老板指着红楼的方向说。
“你说那个疯子田守义啊,为情所困...多情却被无情扰。”李大爷这么一说,众人有些错愕。
“田守义按学文讲,老话说值个秀才都不止,相貌堂堂,年少得志,20多岁就在当年驻扎廖市不远的国军机械团部当参谋。据廖市老兵 说他随长官出川抗日,还立下了战功。但听说后来他竟然睡了长官的姨太太,差点被处死,家里使了些法子才保住一命。”李大爷摸着 棋子利落的摆着。
李大爷摆好棋子接着说。“四几年回来的时候就有些不正常咯,说话颠三倒四,神神叨叨,有次在街上拉着别人媳妇不放手,差点没让 人打死。”
“解放后,一直在琉璃山矿场劳动改造,那年表现良好提前释放,劳教所说他表现好是资产阶级改造成无产阶级的榜样,非得通知公社 去接他,我去接的人,那个矿长老王是我干部班同学,听我说他是个‘才子’,又见他识字懂记账,让他在矿上干上了会计,他倒是隔 三差五回廖市,打听人的下落。”李大爷边下棋边说。“结果没几年,这田疯子不求进步也就罢了,也太不长脸了,留书一封说南下找 人就无组织无纪律走咯。”李大爷话语中带有一丝怨愤。
众人余兴未销,但终究也没有从李大爷口中得到更多令人兴奋的内容。毕竟,我们都不是癫大爷本人,更无从知晓那些已经斑驳的故事 ,众人也就散在了棋盘之外了。
夜里,疏月无星。弄不清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独自躺在床上,闲来无所事事,懒懒的翻看着《少年威特的烦恼》,总是心欠欠的,想着 到底是什么让人癫狂、发疯。在几番挣扎了以后,我还是败给了好奇心,我决定到村委会偷信,换好球鞋带上手电我小心翼翼从后院溜 出家门。
村委会离我家后院比较近,不到一百米,没有围墙,但是门窗紧锁。看院子的张大爷这会儿还正听戏呢,声音隔着50米都能听得一清二 楚。前村主任我爷爷说过,村委会没啥值钱的东西,就几本儿破账还装在“保险柜”——也就二次上锁的柜子。我琢磨着,象这种类似 “垃圾”的信件,一定是被胡乱堆在了资料室。在经过几次不太优“哑”的抬窗后,我打开窗户进到了资料室,我庆幸张大爷的戏曲声 正到高处。毕竟是没有经验的“小蟊贼”,我反而有些不安起来,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些书信封面都是致 苏先生书的繁体字样,我突然感觉被发现会产生严重后果,我随意抓起3封信夺路而逃,一路头也不回径直到自己的房间。
我打开毯子在床上,在毯子里拿出偷来的书信,在暗自发誓不会将信中的内容告诉第三人后,我拆开了全部信件。
芸芸见字如晤:吾作此书时,方旋刑狱而归,泪珠与笔墨齐下,竟不能书,念卿之生死,终不能搁笔不言。方将军君子之言,虽不能成 人之美,念故旧恩,重罚与吾,约期释汝归家......吾将化此爱汝一念,默化于心,奋而抗敌,愿汝静待吾罪而立功,慷慨而还,笃定 如约,携卿而归隐吾园,吾所愿也。常愿天下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即此吾二人足矣。——————民国三十五年 少卿字
芸芸卿卿如晤:惊闻方将军战亡,思君之至。惶恐无人保卿之性命无虞,恨不能伴君左右。吾终不能违心而杀人,得买醉弃身,每感念 卿之泪穷,深责之至......盼君保全于世,犹有团聚之时。————民国三十八年 少卿字
芸芸:闻卿至南海一隅,吾弃川而入闵,终不得渡海而相见,隔海而叩首,年半百而日失乾乾......今世负卿,惟愿平安,择良人而伴 ,勿念!————1976年 少卿字
时间最近的这封信件字迹最潦草,删改多,大概是这时癫大爷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了吧。但是从这不长的3封信我已经浅浅知道了癫大爷 和苏云云的故事。也不知是两人互生情愫还是癫大爷单相思,铸成了大错后被迫分开,至今怕是也没能相见吧。
正当我有些失望时,一只粗壮的手抓住了我的后颈脖。没少下一顿武夫子的教训,还到村委会承认错误,最终村委会认为没造成损失, 批评教育了一番,被罚打扫村委会院子一个月,代写文明宣传板报20版,代价不可谓不惨痛,但偷窃确是不对的。
4
自从被罚以后,我对癫大爷的好奇心好像被掐死了心的树苗,不想再深入,但是却抵不住一直向四周延伸。
我从四面八方收集到的癫大爷的资料,几乎可以拼凑好他了。
但癫大爷终究还是完全疯了,起初隔天来饭馆喝一次酒,然后喃喃自语离开。后来变成每天只在路上啃馒头,不停在廖市的古街上走圈 ,这巴掌大的古街,每天至少得在同一个地方看见他五六次,而且会一直说着世人不懂的语言,偶尔吐出几个词语来也无人知其何意, 几天后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张大妈说“每天在街上至少走了十几二十圈,早上起来能看见,晚上睡觉前也保准能看到”。
癫大爷终究是败在了脚力上,在莫名的倒地后,一帮热心群众怕他猝死于古街,纷纷“建议”村委会把癫大爷送去精神病院治疗,众人 的“怜悯”还是如愿了。听说癫大爷到院后,极不配合治疗,稍有清醒就吵吵着要回廖市。一会儿说有人要找他,一会儿说他自己在等 人,竟是好转到了语无伦次。在出逃了几次都被捉拿回院后,不知是经不起折腾了,还是彻底失去了精神支柱,便再也无力反抗,只两 三周时间就病死在了精神病院的病床上。临死前唯一的话,就是把它埋在廖市古街附近唯一的山丘上老槐树下。
癫大爷走后一天李大爷在下棋时评说道:“二十年享福,二十年改造,后半辈子疯疯癫癫,算是丰富多彩了。后半辈子除了政府救助, 也没个亲人照顾过,临了,他那些侄儿、侄女还来争破房子和低保钱。算个球哦!”
5
七月的一天,我从城里填报高考志愿返回家里。老板娘说有几个台湾人到廖市寻亲,说是找“田长青”抗战老兵。“廖市哪有这号人物 ?!怕是只有老支书知道了”老板娘叹到。
“人走了没,在哪儿?”我边问边向外跑。
“在村委会,你上哪儿去啊?你爸不是和你一起去城里,怎么还没回来?”老板娘问到。
“去村委会,等会儿,爸就回...”我一溜烟跑向村委会了。
“张大爷,那些台湾人在哪儿?”我急忙问。
“在刘书记办公室”张大爷顺口道,还纳闷为什么要说的时候,我已经出现在刘书记办公室了。
只听到李大爷的声音说到,廖市从他这一代起就没有听说过有叫“田长青”的。年纪相仿的,又参加过抗战的人也都不在了。
只见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猛然跪了下去。“请麻烦再帮忙找一下,等了半个世纪,我们想帮养母完成他的遗愿,在四川走了很多个 地方,只有这里的老街最符合了。”
刘书记见状“我们都是同宗同源的同胞嘛,能帮我们一定帮。”转脸对李大爷说,“老书记,帮帮忙,廖市没有你不清楚的事情,您再 仔细想想。”
李大爷正一脸纠集时,我唱说了句“田才子苦诉衷肠”。李大爷眼色一亮说到,“很可能就是田守义,年龄,身份,还有这手绘画像都 比较符合。”
这时刘书记把几个台胞请到隔壁告知田守义的情况,并满怀遗憾的告诉两人田守义已经离世的消息。
“李大爷,我偷看过田守义的信,田守义的笔名是长卿”我小声对李大爷说到。“把信给他们吧”我补充到。
李大爷露出赞许的目光,出门到隔壁向台胞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刘书记安排人把田守义的书信全部给了台胞,并应要求带台胞去了田守义的墓地。听老板娘说台胞是感恩戴德的离开廖市的。
不久后,我路过癫大爷的小丘,还是决定去看看癫大爷。
只见墓碑上刻“田长卿和苏芸芸合葬墓”题诗曰“月下别离后思君在何方,花间相守时落叶总关情”下刻“田守望、田相芝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