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公报》:一个没有尽孝的儿子的忏悔/鲁先圣
20多年过去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一直伴随着我。我的父亲,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到城市里来享受我片刻的孝意。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难以忘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情景。在医院的病房里,父亲再也没有了有节奏的喘息声,我握着父亲的手,由温热变得冰凉,亲属们悲怆的哭声震撼着父亲住了三四夜的病房,我怎么也不能相信父亲真的就这样地去了。
我跪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父亲依然如常地那样安详,只是脸色蜡黄,双眼里的瞳仁已覆盖了眼球。我的面颊紧紧地贴在父亲的胸口,我努力搜寻着心跳的声音,但父亲的心脏再也没有半点声响了。
我盯着父亲,一个在缤纷的人世间顽强地存活了64个春秋的实实在在的生命,就这么轻淡地远逝了吗?您那一生喜爱的小儿子,他远离了故土,远离了您的身边,刚刚在您所一生憧憬的都市有了宽敞的住宅,就要将您从偏远的乡间接来享受大都市的繁华的时候,您就这样不容挽留地走了。
就在那一年的“五一”节,我携妻从省城赶回鲁西南的老家,我是那么地兴奋。本来春节我是在老家过的,刚离开父亲不过几个月,可我还是毫不迟疑地决定不参加报社组织的去黄山游览活动回到了老家。因为,我在济南刚刚买了一座大房子,我有足够的条件可以接父亲到省城颐养天年了。1982年的夏天,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村口告别父亲时,我对父亲说:待儿子读完学业,接父亲去城市住。毕业以后,分配到机关工作,我兢兢业业不敢松懈,于事业上取得长进的同时,努力改善家庭生活水平,一个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早日接父亲来,使父亲住得舒适,住得安逸。开始的几年有几次去接父亲,但都被父亲以房子太小住不开拒绝了。现在,我终于有了宽敞的住房,可以接父亲来了。为此妻子特意买了洁白的窗帘,并在父亲的房间铺了地毯。
一路上我想象着父亲随我离家告别乡亲赴省城的情景。父亲一生不识字,自17岁起就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只身赴东北抗大木烧砖瓦,备尝生活的艰辛。父亲总是这样告诉我们,他之所以生活困难饱受苦难,就因为没有文化。因而父亲不惜一切供我们兄妹读书,不论家庭生活多么需要人手,父亲总是一人默默担负。有时,我们实在看不下去父亲劳累的身影,主动帮他做活,但每次都立刻招来父亲的痛斥。在我年少的心灵里,早已深深镂刻进了这样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早日学成立业,让父亲好好享受生活。
我依然深刻地记得,那一年我与妻子到家时,父亲已在村口等了6个小时。父亲说,“五一”节放假,他猜准我会回老家看望的,一早就到了村口。那时还没有私家车,尽管父亲知道从济南到家乡要6个小时的时间,但他说离开了济南没准哪一会就到了。回到家里,父亲的心情异常地好。我告诉父亲,我有了很大的房子,专门为他准备了房间,可以去济南住了。父亲说待今年的这一季苹果收完再去。父亲种了二亩苹果树,今年长势极好。父亲又说要有段时间告知亲友,这么远,走了就难回来了,总要给亲戚们说一声,道个别。我看出父亲于高兴之中有些故土难离的心情,但瞬间之后又复归于父子相见的喜悦之中了。我也有一身轻松的感觉,父亲一生辛劳,终于可以去品尝一段做大都会市民的滋味,而我总可以尽人子之心,回报父亲生养之恩,了却自己十几年的愿望了。
“五一”节在家几天,父亲总是很认真地听我讲外面的事。父亲对国家时局非常关心。他拿出一叠报纸和杂志,那全是有我的文章的报刊。他说这都是在乡里工作的堂弟拿来的,他总是让人念给他听。那几天父亲精神一直很好,每天父子谈心至深夜。
人们说,父亲最后曾有几个小时的清醒,是留下最后的气力等着我归来的。我确信不疑。我是父亲的小儿子,父亲的晚年一直在为我而自豪着。虽然,我从未因记者这个职业有过半点的优越感,但是父亲却一直为有个做记者的儿子而骄傲着。他总是这样告诉亲友,做记者的,都是有很高文化的人,都是文章写的好的人,都是充满正义感的人。
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相见,竟然是我们父子的永诀!就在那一年的“五一”假日之后几天,父亲突然患脑溢血去世了!
20多年以来,我对父亲的追念不仅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淡漠,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充满了难以原谅的自责。父亲一生终于没有享受到儿子的回报,他完成了父亲对儿子的义务就永远地去了。当年,对于儿子,他是那么地竭尽全力,那么地刻不容缓。可是,当儿子反过来回报的时候,却一拖再拖,终于,没有了机会,永远没有了机会。
我常常站在济南最高的山顶,遥望鲁西南深处埋葬父亲的黄土地,内心深处充满了一个没有尽孝的儿子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