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在收到弟弟寄来的信时,郭陟峰正坐在母亲的灵堂外抽烟。那个时候天刚黑,郭陟峰背后的烛光在他的脚下涨潮般升腾。烟灰浮在一层浑浊的光上,似乎在随之涌动,这让他联想到昨天在焰火中摇曳的母亲的骨灰。他把烟熄了。
在读完那封信的瞬间,他便做好了所有打算——郭陟峰决心要去办理签证。“阿尔卑斯山的卡斯托普旅店”,那是弟弟在信末提及的自己目前的居所,也是郭陟峰未来行程的目的地。他要找到郭行远。
郭行远离家出走,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父亲刚刚下葬,本就患病的母亲还在整日以泪洗面,而自己正面临高考,暮冬的阴湿天气让人的心情变得更糟。那一天,在发现弟弟出走之前,先使母亲尖叫出声的是房间里被打开的带锁木柜——里面本装有爷爷临终留予母亲的所有的钱。而后,郭陟峰睁开眼睛,看见了房间里弟弟那张干净的床,以及上面整齐叠放着的被子。他又听见母亲的哭声,其间分明夹杂着绝望的沙哑,一切都在暗示着那个残忍的结局。他很聪明,一直都是,他马上就明白了。翌日,他独自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第二个月,他就学会了如何到十公里外的鱼塘进货,怎么把活鱼运到农贸市场,怎样吆喝,怎样用木棒击晕那条带鳍生物,怎样剥去它外部渐变色的鳞片,怎样抽廉价的香烟,以及怎样逼迫自己活下去。他读很多书,读郭行远书架上自己未读过的书,读那些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书。他的确想过如何用别的方式达成自己想要的一切:大约十五年前,他本可以并购城郊的好几个小鱼塘,但当他与鱼塘主见面时,当他意识到空气中的腥味和脸上的唾沫星时,当他看见农户们急于讲价而无意间露出的镶了劣银的臼齿时,他觉得自己被某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恐惧扼住了呼吸。他无法想象自己将以这样的方式延续自己的生活,他站在鱼塘前动摇了。水面映出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在战壕中落单的伤兵的脸,他无法再去思考。他想到弟弟整洁的床。他把合同推开,坐晚班车回了家。以后十年,他一边照料着神经衰弱的母亲,一边做着一些收入不高的零碎工作,积蓄着为数不多的存款。他没再卖过鱼。一直到三年前,他才用存款买下一间店面,开起了自己的书店——如果当年买下鱼塘,借着当时的行情,他本可以只用一年。他都知道。郭陟峰是个很聪明的人。
“郭陟峰,请迅速到7号口登机。”
机场广播将郭陟峰的思绪唤回。“我只背了一个包,我只是临时出行,我只需要找到郭行远,就这么简单,这没什么困难的。”他对自己这么说。郭陟峰上了飞机,拿出那封褶皱的信,信封上的收件人只有母亲。收到信的那天晚上,郭陟峰在母亲的柜子底部还搜出了很多弟弟的信,所有信的收件人都是母亲。弟弟肯定不想联系自己,他明白了。从信上他得知自五年前起,弟弟每月都会给母亲汇来一封信。前两封信还寄了钱过来,但后来便不再寄钱,也不提经济方面的事,兴许是受母亲回信的影响。所有信件的内容多停留在对母亲日常生活的关照以及童年过往的回忆上,弟弟对自己的现状只字未提。而在最后一封信中,弟弟还嘱咐母亲冬天防寒,语调轻松欢畅,似乎不知道母亲病情恶化的事。
飞机开始起飞,郭陟峰握着那张信纸,意识在那些字段上变得朦胧起来。
“妈,又到冬天了,我这里已经冷到要穿厚棉服,你也要多加衣物,注意保暖。我将在阿尔卑斯山的卡斯托普旅店久居(住上一年半载都说不定),希望借着此处清新的空气润养自己的肺,也缓解过去那么多年的身心之疲。写信时,窗外已经下起大雪,心情也不禁开心起来。那曾是我渴望的雪啊。”
“那是我渴望的雪啊。”郭行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笑了,“结果那次我们都没看到,明明我们离开的第二天就下雪了。”
“别再提当年的事了。当时父亲…父亲…”郭陟峰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郭行远也沉默着,远处只有货车碾过减速带钝而远的声响。
“那天你是真心道歉的吗?”郭行远还是开口了。
“是的。我说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我没有恶意。当时我的确不该对你说那些。”郭行远的食指在墙上游走,“我不该对你太诚实的。”
郭陟峰有些愠怒,他觉得弟弟不该继续谈论下去:“你从来没有诚实过。”
“不,我对其他人都很诚实。你知道,对于你,我从来没有小看的意思,你很聪明。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用另一种方式和你相处。”郭行远尽量地斟酌着词汇,“我一直觉得,你才是真正继承了父亲血脉的人。你跟他一样精明果敢,不过也缺了那么一点承认自己的勇气。如果父亲当时不去…”
“闭嘴睡觉吧!”为了不惊醒好不容易睡熟的母亲,郭陟峰压低了声音,但话中的怒气并未因音量的降低而损减分毫。
“哥,你才是那个没有诚实过的人。”郭行远片刻后才说道。他吐字缓慢,少有地出现了发音不清的状况,似乎说得十分艰难。郭陟峰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从中听出一丝痛苦。
“你在害怕。”
郭陟峰没有再说什么。
“妈妈睡着了吗?”郭行远问道,郭陟峰没有回答。望着窗外固体般凝滞的空气,郭行远似乎从中看见了自己。一个小男孩朝着深黑色的天际奔跑,城市在他的脚下流动。
“我看见下雪了。”这是郭陟峰听见弟弟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的飞机马上抵达苏黎世机场,机外正在下雪,受不稳定气流影响,请乘客们系好安全带…”
飞机的晃动惊醒了郭陟峰。他把信收回口袋,笨拙地系好安全带——他还从来没有坐过飞机。
出机场后,郭陟峰顺着地图前去车站。郭陟峰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在出行前复习了少年时代掌握的英语和法语,他打到了车,司机听得懂,他们进行了五句以上的谈话,司机开了个谐音词的玩笑,他罕见地笑了。这是郭陟峰学生时代的感觉,是他举手回答老师问题的感觉,是他卖鱼时无法获得的殊荣,这种时刻让他有一种复杂的愉悦感。
上火车后,郭陟峰站在二等车厢的尾部朝前眺望,那些座位下方的铁皮就像教室一样铺陈开来。远处似有一支粉笔敲击着平原,嘈杂的人群像极了在自由讨论的学生。一股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袭击了郭陟峰。他一瞬间意识到很多事,包括自己拥有一家书店的事实,那里只卖自己想卖的书,不贩售蔬菜和鱼鲜。他想到自己决定寻找弟弟的动机——那是一种朦胧的冲动——他不清楚自己为了什么。他不是为了报复,如果说自己因那笔不翼而飞的钱丧失了大学生活和丰富的工作体验,这是不完备的。郭陟峰并不记恨什么,那些钱不少,但也称不上巨资;它重要,但不致命。他也不是为了原谅,他绝不会因为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原因而在异国他乡登上这列疾驰的火车。他并不觉得当着那张可能已经认不出的脸以一种十足的风度说出“我原谅你了”很有吸引力。他此刻觉得目的是次要的。他知道自己只是想要见到弟弟,这就够了。
在窗外,已是一片白雪皑皑,这是郭陟峰在故乡的盆地中从未见过的景象。他用目光舔舐着那些柔软的白色粉末。在童年时,他曾料定雪是甜的。这让他感觉一切都显得崭新,生活似乎永远停留在父亲还健在的日子,这节列车马上就要在家门口停靠——但那只撑着脸颊的粗糙手掌却像一个充满恶意的暗示。
“天真冷啊。”一位老人坐在郭陟峰的对面,他脱下手套揩揩手,小心地从背包里取出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他望向郭陟峰,眼中充满温情,那是一位慈祥的长者的目光。郭陟峰知道,自己如今正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拖拽着朝这个方向迈去,他最终也将拥有这种目光,也会这样大量每个人。他在好几年前就意识到了。
“你想来块巧克力吗?”
“你想来块巧克力吗?”那个女孩曾这么问道,“这是郭行远送我的。”
郭陟峰还记得她的手,修长而白皙,虎口上有一颗浅色的痣——很小,他最初以为那是粒灰尘。但他记不得她的容貌了,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他只记得那天的一些对话片段,以及后来和弟弟打了一架——最后父亲开车来接他们回去——那时家里还有一辆车。
“谢谢了,不用。”郭陟峰觉得自己当时一定脸红了。他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女孩,喜欢她说话的时充满温柔与好奇的语调。他喜欢她纤细的手和上面那颗痣。
“你在看什么啊?”她左手挽起那缕耳发,把脸凑了过来,郭陟峰握书的拇指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这是什么文啊?”
“法文。”郭陟峰没有转头——如果当时转过头去,说不定就能记住她的脸——他镇定地回答道,“《西西弗神话》。”
“哇,你好厉害。”她想必是真心的,因为她的声音干净而纯粹,毫不做作,“郭行远很少谈自己的哥哥,但说过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郭陟峰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回答。
“我是郭行远的同学。”她现在才补充道。她抬起了头,郭陟峰听见巧克力糖纸被撕开的声响。“没想到你出来玩还要看书。”她自然地说着自己的话,“不过真是失望,本来说山上今年会下雪,结果除了气温很低,完全没有下雪的征兆嘛!”
她说完就跑开了,郭陟峰看见远处弟弟站在冬日冷阳下挺拔的背影。他们在交谈着什么。郭陟峰不是很感兴趣。他想到弟弟的爱好,阅读和登山:弟弟的阅读面与自己相差甚远,自己喜欢某些简明却晦涩的命题,但弟弟所读全是平和与浪漫;而在运动方面,自己只对游泳感兴趣。他感慨兄弟两人平时很少交谈——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次是弟弟邀请自己参加他发起的登山活动。他知道联结他们的是雪,这是他们唯一怀有共同热望的事物。
郭陟峰继续读着书,思路时断时续,他听见那个好听的声音在笑,他觉察到外部冷空气与体内燥热之间的矛盾。掠过书页上方望去,郭行远的几个同学坐在地上打牌,那个女生与郭行远的手臂相靠了。
郭陟峰合上书,小心地走近他们。
“你再说说你哥哥的事嘛,我还以为他都读大学了,没想到才念高二。”
“我不想谈论他。”郭行远反应了片刻,“应该说,我不想和任何人谈我哥。”
“为什么啊?”
“因为谈到他就不得不提及我,而我此刻不想解剖自己。我和他都没有进行过这种活动…这就像是一种和谐的共识一样,我不能打破这种关系。虽然原因有所不同,我并非缺乏这么做的勇气,只是…我是说,我一直试图避免在我和我哥哥之间注入某种愚蠢的联系,不仅仅是那种简单的‘亲缘’。不好意思,我扯远了。”
“我…我不是很能理解。”
“我知道。”
“但我已经努力在想了…不好意思,你生气了吗?”
“没有。”
郭陟峰在当时并未觉察到弟弟身上潜伏着的存在物,或者说他并没有予以应有的重视。所以在偷听时,郭陟峰只看见那只因慌乱而搁置身后的如玉般的手。
“那么,你家长会为什么没人来呢?
“我父亲很忙。至于我哥,我已经说明原因了。”
“那你母亲呢?”
“我不想让我占据她的生活,因为这说明她也占据了我的生活。这很复杂,从儿子的角度来说,我是爱她的。但是…”
“但是?”
郭陟峰攥紧了拳。
“但是脱离血缘意义,站在纯粹的自我之上,她代表着我在这世界上抗争的一切,她以让我恶心的视角去评判事物,她穿梭于所有人群密集的场所并从中汲取活力,她曾因为怀疑父亲出轨而发病…她本身就是一种准则,也许你将来会懂的。”
“能…再说得简单点吗?”
“我的母亲是丑陋的。”
郭陟峰的拳击在了郭行远的脸上,郭行远因突然的冲力而打了一个趔趄。他嘴角被牙齿磕出血来,以一种遗憾的眼神望向郭陟峰。那双白皙的手的主人颤抖着往后退。
“我需要解释吗?”郭行远擦干唇角,吐出一口红色的唾液。见郭陟峰没有说话,他后退了,脸上充满痛苦。
“你知道我想表达什么。”郭行远盯着哥哥,“你是知道的。承认它。”
郭陟峰的下一记拳头集中了弟弟的腹部,郭行远眼中有泪,可能是因为疼痛。
“承认它!”郭行远没有反击,颤抖着站立在郭陟峰面前。
郭陟峰每挥出一拳,郭行远就以更为强硬的态度吼出那句“承认它”。当郭行远勉强爬起身再次说出“承”字时,郭陟峰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允许你辱骂我们的母亲。”
郭行远在听到这句话后开始动手。
郭陟峰最后的印象是后视镜里那个女生渐小的身影以及她背后深黛色的山峰。父亲没有责骂他们任何人。是他从小让他们读各种各样的书。
“很可惜,天气预报说明天山上会下雪,但我现在不得不带你们回家。你们要为自己鲁莽的行为负责,因为你们两人自己的问题,你们又没看成雪。”父亲左手搭在车窗上,右手娴熟地转动着方向盘,像一名迎着海风的水手,郭陟峰幼时十分崇拜这个动作。
“至于你们的表现嘛…陟峰,拳头只是用来捍卫某些东西的,不要用它伤害任何人。”
郭陟峰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刚才在捍卫什么——绝非自尊和人伦这些东西,当时自己的做法更像是一种行为的惯性——而郭行远要自己承认这个事实。父亲在警告自己。
“那就道个歉吧,兄弟和好如初,陟峰?”
郭陟峰说了对不起,郭行远亦然。
一路上,郭行远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上,郭陟峰也坐在后座一言不发,车上只有父亲打电话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父亲的死亡从这时就已经注定了。
“我知道张经理这样是违约的,对。我没说过要去找他,我不知道他在哪。”父亲的声音永远冷静,这是一种恒久的错觉,“我会把款还上的。相信我。”
“相信我。”巴士司机对郭陟峰严肃地说道,“别再上去了,上面在下暴雪,非常危险。”他的表情和之前火车上的老人如出一辙。他们在担心一些自己并不知道的东西。他们在担心这种不具体。
“没关系。”郭陟峰并没有听司机的抱怨,他仍在读着那些繁冗的信件。他跳过了回忆兄弟两人一起学游泳、一起上学的部分,那些并不是郭行远真正想说的。他并没有写下多少重要的东西,但郭陟峰总觉得里面应该有某些答案,关于弟弟为什么出走。
司机之前在轮胎上缠了铁链,但汽车前行得仍很缓慢。直到夕阳在天际浮现,郭陟峰才下了车。他生平第一次将脚掌踏进雪地。他能感到身体的下沉。
他能感到身体的下沉。
父亲在教两个儿子游泳。郭行远学得很快,整个下午只呛过一次水。
“你肢体太僵硬了。”父亲抬起郭陟峰的脚掌,“放轻松,不要拒绝水,不要因为在陆地上走了十二年就忘了出生前的日子,生命都是从水里孕育出来的。”
如何才算不拒绝水?郭陟峰并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他的肢体不听使唤地在水中颠倒。他觉得如果人走上一辈子的话,就不会是人拒绝水,而是水拒绝人。
“雪就是水做的,老师说过。”郭行远的脑袋从远处的水面上冒出来,“雪是最干净的。”
晚餐时,母亲一直在问父亲工作方面的事,父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母亲就生气了。她摔下盘子回到了房间,父亲无奈地耸耸肩。
“妈妈总是那么凶。”郭行远把筷子放在碗上,“爸爸,你爱妈妈吗?”
“当然。”
“为什么呢?我就不喜欢凶巴巴的同学。”
“不要去拒绝他们。”父亲给郭行远盛了一勺汤,“要与世界和睦相处。”
父亲只告诉了他们要做什么,却没说怎么做,但兄弟二人已经找到了各自的答案。第二天,郭陟峰继续练习着游泳,而郭行远却不下水了。
郭行远抬头望着父亲:“我不想再游泳了。”
“那天起我就没游过泳了,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游泳。”郭陟峰一边赶着路,一边读着弟弟的那些信。这些信像某种烈性炸药的引信,将他与记忆之间由时间构筑的障碍全盘轰垮,往事的溢出甚至快于他思维的速度,他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回想起了一些以前并不记得的事。他把读完的信揣进裤兜里,此刻他手中的信件越来越薄。
“但这算是一种和解吧。哥哥选择了水,而我却忠于土壤。我讨厌那种被液体包裹全身的感受,只有物质仅仅在我脚下的时候我才有踏实的感觉,我才觉得自己没有被裹挟、被控制。尽管如此,我唯一坚信的,却是“水是纯洁的”这一事实,但水却是液体,这是美中不足。所以自然万物中,我唯独偏爱雪。下雪是自然的一种艺术,是水自我完善与过渡的过程。它放弃了那种拥有莫大权威的整体性,凝结成独特的晶状结构。雪是造物的顶点
“然而,我也不能耽于对雪和像雪一样事物的追求。否则被雪包围,与被水淹没并无本质上的差别,被任何东西控制都是可耻的。那样我所有的行为都将是失败的。
“母亲,这些话只是随性而发,希望你谨记我在第一封信中所说的,不要把信给哥哥看,也不要告诉他我给你写信的事,我不愿让事实变得更残忍。我离开家的时候,只带走了两样东西:我自己部分的过往,以及哥哥全部的未来。但我不会问他是否安好,他自有他的生活方式,而我则捍卫我自己的。哥哥是一个聪明的人,他需要的仅仅是更坚定一点。我相信他当初没有输给我的远走,他是爸爸的骄傲。”
手指已经冻得僵硬,郭陟峰抬头望去,在步行近六小时后,他终于看见了那个酒店的轮廓。
“时至今日,回首我离开家的那个晚上,我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我严格将自己的计划付诸行动,而且取得了我想要的一些东西。如果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或者郭陟峰不是我的哥哥,那我决不会选择这么做。
“我始终相信他才是能妥善处置一切的人,他不会被环境束缚住的。他不拒绝水。他是我的哥哥。”
“你是我的哥哥。”郭行远哭着找到自己,“为什么不帮我?你明明看见他们先动的手。”
“你先想想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们想看我的水晶球,我没给他们。”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看呢?”
“里面有雪花…我怕他们手心太热,把雪捂化了。”
郭陟峰一时语塞了,他不知道如何作答。情急之下,他想到自己看过的父亲书架上那本《贺拉斯》。“‘白光过后留下黑夜更浓。你照得我两眼明亮瞬间,随即又陷我于漆黑一片。’”郭陟峰从中找到了自信,“即使报复了又怎样呢,无非是痛苦的反复罢了。”
郭行远失落地垂下头,郭陟峰见状按住了他的肩:“不过你这么做是对的。你捍卫了你觉得美好的事物。”
郭陟峰脸红扑扑的,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名父亲,弟弟一定相信这种权威。看着弟弟止住了眼泪,他高兴地承诺道:“以后去看真正的雪吧,到很远的地方,到有雪的地方去。”
郭行远沉思片刻,问道:“会是那种六边形的雪花吗?电视上的雪是没有形状的。”
郭陟峰也想了想这个问题:“棉花糖和雪很像。我觉得雪应该是甜的,因为棉花糖就是甜的。但是棉花糖不是有形状的,所以我觉得雪可能也不是六边形的。应该没有那种雪。”
“没有吗?”郭行远似乎很失落。
“没有。”
“没有。”前台的中年男人眯着眼翻阅着桌面上的牛皮登记簿,然后把那个笨重的大本子合上,“没有叫郭行远的人来这里住过。”他把眼镜重新戴上,思考了片刻,然后颇有自信地对郭陟远承诺:“应该这么说,我最近半年都没看到过亚洲人的面孔。”
郭陟峰没有感到吃惊,他其实早就有这种心理准备。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自然想到过这种情况。
“你别忙着下山,现在天黑了,我给你备一间房吧。”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望着郭陟峰的背影,不无担忧地说道,“而且几个小时前山下发来了暴风雪警报,应该已经封山了。”
“没事的,一会就走下去了。”
“听我的,你现在下去很容易出事!”
“没关系。我不害怕。”
“我不害怕。”郭行远保证道,“妈妈问的话,我就说是朋友送我的。”
“那你来吧。”郭陟峰把手中的铁圈全部递给弟弟。
郭行远用力地掷出手中的铁圈,看着金属与各式玩具相碰,在地面颤巍巍地旋转,最终带有不甘地倒下。很快,他小小的手掌空了。
“看吧,你什么都没圈到。”郭陟峰有些生气,他看着面前一排排的陶瓷玩偶和机甲玩具,以及地面上散落的诸多铁环,“我的钱也没有了。”
“对不起。”郭行远快要哭了,他紧紧地拉住哥哥的手臂,乞求他的原谅,“我不是想要圈住些什么,我只是想玩这个游戏。玩具本身并不重要,不是吗?”
“是的,行远。”父亲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他从钱包里抽出五块钱,从老板手中取来五个铁环,“再试一试吧。”
父亲的声音如此沉着,郭行远从中获取了同等的镇定,但他先却先将铁环全部给了哥哥:“哥哥,你来吧。”
回家的时候饭菜已经凉了,母亲生气地在客厅中大闹:“你这么晚会想到跑去接孩子,谁信?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嗯?”父亲不停地安慰着母亲,取来母亲日常服用的药,但母亲却将药瓶扔进垃圾桶中。
“别去听。”房间里,郭陟峰盖住弟弟的耳朵,“打开吧。”
郭行远小心地拆开后来圈中的一个包装精美的白色小盒子。盒中盛着一颗水晶球,里面一片六边形的雪花安静地浮在球体中央。
而郭陟峰还不了解雪。他过分小视了暴风雪的威能。久居宜人的盆地,他并没有觉察到大自然凶猛的另一面,此刻他正为几小时前的决定深感后悔。
此刻天已经全黑了,郭陟峰看着手表,心中泛起一丝担忧。按照来时的速度,自己理应抵达山腰附近的汽车站,大可在守夜人的办公室里睡上一晚,但此刻自己的附近只有遍地高耸的枞树以及无垠的雪。
体力的流失与雪的降落是同步的,逐渐变快,逐渐对人产生致命的威胁。郭陟峰很聪明,但他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之前沉浸在一种挫败感中,那是自己的铁环落空时的感觉。他读完了所有的信,他并没有找到足够多的佐证自己回忆的线索,他仍不知道弟弟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他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时会身陷大雪封山的窘境。
唯一肯定的是自己迷路了。郭陟峰抬头望去,天空中弥漫着密密麻麻的白点,在黑夜的浸染中呈现出令人失落的深灰色,骨灰的颜色。他用雪来安慰自己——这是自己整个前半生都在渴望的东西,一种美好的原始的冲动。但这招并没有奏效,因为他发现他喜欢雪,却无法去爱一整片雪山。他感到沁入骨髓的冰冷,但肢体的沉重又伴随着明显的热感,头脑的疲倦和腹部的饥饿一同在他的体内肆虐,各种潜伏的病灶蠢蠢欲动,那天在山上身体既冷又热的困苦再次重现。脚步却依旧是向前的,郭陟峰此刻并不能确保自己前行的方向是否准确,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就像是生活一样。
时隔二十年,弟弟再次背叛了他,而这次他无法瞒天过海。这次他是主动的,是他自己决定被欺骗的,他在寻找一种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的自身的软弱,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具备把雪捂化的能力。他走不动了。
郭陟峰坐在了一棵枞树下面,他虚弱得无法去抖落衣服上的雪。他勉强克制着睡意,但却无法不去想各种明明已经忘得差不多的往事。
他后悔当初对弟弟并不算真诚的道歉,他甚至没有做到对自己诚实。想到这,他觉得身上更热了,遍地热雪蒸煮着他疲乏的肉身。他想到自己善泳的事实,这项久远的运动此刻无法令他全身而退。渐渐模糊的意识表面,郭陟峰代表着全人类,在环形的记忆轨道中逆流而进,他在神经的节点上跳转,不断变换泳道、调整泳速,以父亲教授的技巧在往事的漩涡中灵活地换气。他游过了灿烂的春阳和干燥的暮冬,他游过那些污浊不堪的鱼塘,游过没有雪的山顶,游过自己学会泅水的泳池,然后轻灵地钻过一只闪亮的铁环,冲入那个蒙灰的玻璃球中,紧紧抱住那片巨大的雪花。
郭陟峰的意识逐渐消退,背后的枞树开始不安地摇摆,雪地上狂风重重碾过,盖住了他虚弱的呼吸声。灰白的天际与他对视着,郭陟峰感到体内的热气在不断升腾,所有汹涌而出的记忆终于消散,只剩下简单重复的零星画面。
在他的记忆最深处,在一切聪明才干诞生的起点,他看见了自己幼时的背影。
他看见自己朝着远处的高山欢笑着跑去,郭行远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地行经雪水汇流成的河川。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山脚,弟弟望着自己,气喘吁吁。于是他牵住弟弟的手,两人一齐缓步向前。他们没有说话,脚下的步伐因沉默变得诚恳而开阔。
父亲在山顶垂首凝望着他们,笑容下是一张如菩萨的脸。
201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