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个朋友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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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讲,这个朋友其实并不算是老鄂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老鄂好多年没朋友了。这个朋友只是老鄂的初中同学,他们当年离开校园以后就失去了联系。多年以后,便利的通讯手段让他们重新取得了联系,可这时候的老鄂有点羞于见人。

上初中时,老鄂是尖子生,就是现在说的学霸,品学兼优,是老师们的希望。而这个名叫吴金贵的同学恰好是差生,就是现在说的学渣,品学皆渣,爱打架。当然从来是他打别人,别人可从不敢打他的。那时的校园环境不十分纯净。步入社会后的十多年间,老鄂混得风生水起,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是当老鄂不再年轻的时候,也就不再有为了,前途更是惨淡无光。贪得无厌的他因为一系列的投资失败而倾家荡产,且背负了巨额债务,若干情人一个个地成了路人,老婆也成了他的前妻。为了照顾上小学的儿子,老鄂辞去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工作,做起了生意。生意做得半死不活,日子过得入不敷出。

这些年老鄂过得穷困潦倒又浑浑噩噩,吴金贵就是在这个时候联系上他的。其时吴金贵已是一家眼镜店的老板,他生活在和老鄂相距不足一百公里的一个城市里。他来到老鄂居住的城市时,老鄂正在为下个月的生活费发愁。

吴金贵打电话约老鄂一起吃个饭。按理说,是吴金贵主动约的,这顿饭应该他请。但老鄂是本地人,不尽尽地主之谊又实在说不过去,不管怎么说,他前些年心浮气躁的时候在同学们当中热情好客的人设早已定型。他事先没有心理准备,所以临时没来得及编个诸如“我在外地”之类的理由搪塞。他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去赴约。他咬牙的时候,摸了摸裤兜里的信用卡。他在心里盘算着,两个人,要瓶酒,炖点肉,二百够了吧?顶多三百。刷完申请分期,尽管他这张唯一的信用卡已有了好几笔数额不小的分期。他以前有四五张信用卡,后来因为各种贷款导致综合评分不足被银行收了回去。

老鄂在吴金贵下榻的宾馆门前见到了这个二十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上学时他们还是孩子,而且彼此不怎么往来,现在已是中年人了,说实话,若不是提前约好,两人即使在街上迎头碰见也未必能认得出来。两人吃力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客套地握手寒暄。吴金贵还领着两个中年男人,都是他在本地的朋友,这让老鄂松了口气,这顿饭他断没有请的必要了,吴金贵才是主家。老鄂高兴起来,热情洋溢地向吴金贵的两个朋友表达了亲切的问候。吴金贵说,咱们去吃饭吧。他的两个朋友马上推荐了几家特色餐馆。吴金贵问老鄂,你想吃什么?老鄂说随便,什么都行。吴金贵最后选定了离他下榻的宾馆不远的一家农家菜馆。

四个人跟着服务员进了二楼的一个包厢坐下,吴金贵开始打电话。他打了一圈电话后开始点菜,冷的热的荤的素的不停地报菜名。老鄂说,够了够了,吃不了了。吴金贵没说话,继续翻阅着菜谱。他的一个朋友说,他还叫了不少人。老鄂哦了一声,便不再表示什么。这时候老鄂不由紧张起来。这紧张缘于吴金贵给他的压力。老鄂想,像吴金贵这样事业有成的人,他的朋友也必不会差到哪里去,至少没有像自己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鄂这些年远离社交圈就是因为这个,他克服不了自卑。他一边在猜测着吴金贵的这些朋友可能是些什么人,一边酝酿着让自己不失风度和自尊又不失真诚的言辞。他不时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清理着喉咙,仿佛随时可能要上台演讲似的,尽管未必有人注意到他。

在等菜的过程中,吴金贵邀请的朋友陆续到场,有八九个,吴金贵一一做了介绍。老鄂没记得太清,只记得王总李总赵总各种总,不能一一对应。吴金贵亲昵地把手臂搭在老鄂的肩膀上向众人介绍说,这是鄂总,我从小玩到大的同学。这让老鄂有点受宠若惊,他赶忙纠正,什么鄂总,叫我老鄂。吴金贵又向大家说,鄂总开着一家大型儿童游乐场,在本市算不上最大,也算得上第二大。这个帽子扣得大了,老鄂一时有点慌,脸热了起来,他想解释几句,见大家似乎无心听,自己的口才又力不从心,便只说了两声“没有没有”算是回应。

这时一个“总”说,同学情是最真的。吴金贵说,谁说不是呢?尤其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那阶段的同学心无杂念,建立起来的友谊是最纯粹的;年龄再大些,人和人之间就有了利益,就没劲了。这种和主家独一无二的特殊关系一下子增加了老鄂的存在感,他轻松了不少,大大方方地和各种“总”谈笑风生。老鄂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社交需求的,不然怎么会如此享受这种存在感呢?他觉得自己放弃社交就是最大的错误,其实根本没人笑话他的穷困潦倒,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谁在乎谁呢?都挺忙的。他想,应该把从前的朋友都捡起来,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得志时不缺朋友,落魄时才需要朋友。这些年老鄂拒绝了一切应酬,别人请客喝酒的时候,他要给儿子做饭和辅导作业,今天是第一次出来。他出来前给儿子做好了饭,留了字条,说自己有事,让儿子自己吃了饭然后写作业。儿子现在上初中了。老鄂刚出门时还隐隐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心想要速战速决,早点回家陪儿子,这时却改变了想法。他想孩子早年受点孤独和委屈未尝不是好事,他以前太过溺爱孩子了,所以他没着急回去,良好的氛围和澎湃的心情让他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他拿出尘封多年的社交本领周旋在场上,侃侃而谈,频频举杯。他有点喝多,但状态颇佳。

酒席中途先后有人起身告辞,吴金贵难免要埋怨一顿,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他搂着老鄂的肩膀说,他们走他们的,你不能走。他们我经常见,你我二十四年不见了。亲同学就像亲弟兄一样,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老鄂颇受感动,连连说我不走我不走,我舍命陪君子。别人陆续都走了,最后只剩下了老鄂和吴金贵。吴金贵的酒量奇大,喝法又格外豪爽,二两的白瓷杯一口干一个。老鄂大致算了算,吴金贵一个人至少喝了一斤半的白酒。

喝到一点多,服务员过来催了几次,说他们要打烊了。吴金贵说,我们亲同学失散了二十多年今天终于见着了,你就让我们多待一会儿吧,理解一下。服务员不高兴地离开了。为了表示抗议,她没关这间包厢的门,还把外面的灯全关掉,双脚踩着木地板咚咚地下楼去了。老鄂说,金贵咱们走吧,人家都有点烦了。吴金贵说,这才哪到哪呀?管她呢!又喝了一会儿,女服务员和男老板一起过来了。男老板陪着笑脸说,二位,实在抱歉,我们要下班了,请行个方便!老鄂站起来说,金贵,走吧,确实不早了,来日方长吧。他把手机和香烟塞进口袋里,整整衣服,跺跺发麻的双脚。吴金贵只得说,好吧,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马上又坐了下去,上半身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老鄂弯下腰,拍拍吴金贵的背问,金贵你没事吧?吴金贵含糊不清地说,喝,继续喝,别走……他完全醉了。老板搓搓手说,你们谁结一下账?老鄂又拍拍吴金贵的背,金贵,扎挣一下,回宾馆睡。吴金贵却打起了呼噜。老鄂望着眼巴巴地等着结账的老板,吞了口口水问,多少钱?老板说,打下折来两千二。老鄂又吞了口口水,能便宜吗?老板说,这就是打过折的价格。老鄂又叫吴金贵,没叫醒,他只得跟着老板和服务员下楼去结账。

刷完信用卡,老鄂的心仿佛被割去了一半。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他的嗓音也有些发抖。转眼之间,他对老板和服务员的态度急转直下,由柔弱谦卑的孙子变成了强硬傲慢的大爷。他暴躁地说,这么难吃居然这么贵,太黑了吧!服务员无辜地说,你们九个人花了这么点算贵吗?光酒就喝了八瓶,这就一千多。你们点的又全是我们店里偏贵的菜。老鄂没听进去,拍着柜台大声说,你们这样做生意迟早要关门!老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这时吴金贵从楼梯上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下来,说,老鄂你的酒量还是可以的,我彻底喝蒙了。老鄂没说话。吴金贵搂着他的肩膀走出饭店,仍意犹未尽地继续着关于当年的话题。老鄂根本没在听,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的信用卡上面。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手心里捏着那张信用卡,他似乎感觉到它因为刚被刷掉了两千二而变得轻薄了。

老鄂回到家,看到儿子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开着,播放着一档综艺节目。这时候他又觉得对不起儿子了,尤其是想到信用卡新添了一个大洞时这种愧疚感就更强烈了。儿子自从上了初中以后就想要部手机,他跟老鄂念叨过多次,他说别的同学都有手机,他们还有群,全班只有他一个人不在群里,但均被老鄂以“学校不准学生带手机”为由拒绝。老鄂当然明白,这个理由是表面的,主要还是经济方面的原因。一部智能手机少说也得一千多,加上租的房子没安宽带,流量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在这种窘境之下,他居然请一帮不知所谓的人吃了一顿大餐。

老鄂弯下腰想抱起儿子,可是他醉了,一发力,没抱起儿子,自己却闪了个空,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撞得身后的茶几嘎吱嘎吱地往后挪动。这时他才意识到,儿子在他浑浑噩噩的几年间已经由一个小屁孩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抱不动他了。睡梦中的儿子本能地打了个激灵,醒了,坐直身体,痴呆而不解地望着坐在地板上的老鄂。老鄂一手托着茶几,一手按着沙发,挣扎着站起来,样子有些滑稽。他问,作业写完了?儿子说,写完了。他想讨好地向儿子解释一下自己迟回的原因,也想严厉地教训一下儿子不该看电视看到这么晚,但他不知是该先解释还是该先教训,他不会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之间自如地切换。他最后说,脱了衣服上床睡去!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吴金贵给老鄂发来一条微信,发了一个饭店的位置,又发了四个字:过这儿来。老鄂心里带着气,就没回,吴金贵也没再说什么。老鄂预感到自己得罪了吴金贵,他略微有些不安,不过很快释然。现在的他,虽有社交的需求,但没有社交的能力,他和吴金贵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他玩不起。维护人设是需要成本的。老鄂把信用卡刷的那笔账单申请了分期,随着单次还款金额的减少,他感到轻松了不少。就在他快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吴金贵又来了。

那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吴金贵给老鄂打来了电话,他问老鄂在哪,老鄂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在家。吴金贵说,我想见你一面。他的口气很奇怪,生硬中带着一点强压着的火气,这让老鄂不由回忆起他上学时打架的样子。老鄂心里有些忐忑,问,有事吗?吴金贵说,没事,就想见你一面。还是那样的口气。

老鄂心里忐忑是有缘由的。七八年前,老鄂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那时老鄂还没落魄,黄风雾罩的。那次吴金贵没参加,但是同学们谈起了吴金贵。老鄂对吴金贵上学时最深的印象就是吴金贵半夜跑出去和初三班的一个复读了好几年的大龄女生约会,约完会后回到宿舍大谈特谈其过程:在乡中学院墙外的黄渠边上,铺了一块破麻袋片子,那个女生揪得他肚皮疼……那时老鄂正在青春萌动期,所以对此念念不忘。在同学们谈起吴金贵时,一时兴起的老鄂就当众讲了这件事,男同学们扯开喉咙放肆地大笑,有的说想起了这事。女同学们红着脸低着头窃窃而笑,有的骂老鄂不正经。当时有个道学先生的男同学指责老鄂说,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无凭无据的,你不要给乱说,这是破坏人家家庭和谐呢,多不道德!老鄂意识到失言了,可是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他只能尴尬地笑笑,补救地向同学们说,开玩笑的,别当真啊!可这无异于此地无银。

这时听到吴金贵的口气不同寻常,老鄂马上联想到了这事,不由心虚起来。尽管这事是吴金贵当年自己给男同学们炫耀的,但口说无凭,况且已是陈年旧事,老鄂这么大肆宣扬难免有点别有用心的嫌疑。老鄂想了想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吴金贵仍说没事,就是想一起吃个饭。老鄂战战兢兢地说,现在有点早吧,晚上我请你。吴金贵说,就现在,我给你发位置,你到了给我打电话。不容分说,挂了电话,然后老鄂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一条位置信息。

老鄂在屋里转了几圈,纠结了半天,出了一身汗,最后惴惴不安地出了门。他确定吴金贵此次来者不善,只是他不知道吴金贵是为了这事专程前来的还是顺路,不管怎么说,躲是躲不过的。老鄂想好了应对策略,唯一的策略就是承认错误,虚心接受吴金贵的批评。按照吴金贵当年的性格,可能还要动手,那就让他动手好了。打得轻了,不必还手,他出了这口气,这事也就过去了,谁让自己嘴欠呢?打得重了,也不必还手,有警察呢。

老鄂走在大街上,心里酝酿着道歉的言辞,怎么才能让自己表现得惭愧万分又不卑不亢,怎么才能谈笑间化干戈为玉帛。可他慢吞吞地步走到吴金贵说的那个地方时,他仍没有组织起自觉有用的语言。他给吴金贵打了电话,吴金贵说,好,你等着,我马上下去!老鄂的心悬了起来,他转头四顾,只见这个低档的市场门前到处是行人和摆摊的商贩,乱哄哄一片。这让他不由心慌,他觉得每个行人的背后都有可能隐藏着杀气腾腾的吴金贵,所以一有行人靠近时,他就本能地撤开一点距离。

提心吊胆中,老鄂终于看到了吴金贵。吴金贵壮硕的身体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恶意也看不出善意。老鄂绷紧了神经,努力把脸部的肌肉调整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吴金贵加速几步走过来,突然向老鄂伸出了手。老鄂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然后才反应过来,吴金贵伸手只是要握手,并不是要打他。老鄂也伸出了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吴金贵对旁边的一个男人说,这是我同学,老鄂,鄂总。又向老鄂介绍那人,这是我朋友,小四,在这个商场开店。然后说,走哇。老鄂问,去哪?吴金贵说,走就对了。

老鄂从吴金贵的脸上只能看到一种成功人士的沉着,猜测不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诚惶诚恐地跟着吴金贵和小四到了街边,小四坐进一辆本田雅阁的驾驶室。吴金贵指着车说,老鄂你坐前面。老鄂忙说,你坐前面,我坐后面吧。他已经打开了车的后门,正准备坐进去,吴金贵抢先一步拉开副驾驶室的门,然后双手抓住老鄂的肩膀,以一种客气又略带强制的方式把老鄂推了进去,并替他关好车门,自己坐到了后面。这让老鄂越发惶恐,他觉得自己不是受到了至高无上的礼遇就是被绑架了。

车子驶上了街面,小四问,金贵,咱们去哪?吴金贵问,老鄂,想吃什么?老鄂迟疑了一下说,吃饭?有点早吧?吴金贵说,不早了,多坐会儿。又对小四说,还去那里吧。车子提了速,老鄂的心也提了速,七上八下的。一路上吴金贵只简单地和老鄂交流了几句就不说话了。老鄂的心就越悬越高,他本来不善于主动说话,这时却没话找话地问这问那,想从吴金贵的答话当中判断他来找他的真实目的。不时抬头看一眼后视镜,后视镜中的吴金贵不停地按着手机,脸上仍看不出喜怒哀乐。

车子在一家不大的饭馆门前停下,三个人下了车,进了饭馆。不在饭点上,饭馆里没有一个顾客,中年的男老板和年轻的女服务员坐在吧台后面聊着天。吴金贵笑着说,我又来了。老板和服务员同时站起来,老板说,来哇,热烈欢迎!几位?吴金贵说,十来个吧。服务员把三人领到一个包间。

像上次一样,吴金贵坐下后并不着急点菜,而是打电话叫他在本地的一些朋友过来吃饭。这次叫了共十二个人,菜上全的时候,人也来全了。一张桌子坐不下,拼了两张。像上次一样,吴金贵又开始抬举老鄂,说老鄂上学时如何如何学习好,现在的事业如何如何成功,待兄弟朋友如何如何够意思。他的那些朋友赞赏地频频点头,并向老鄂示好。老鄂不得不重复“没有没有”或“哪里哪里”的谦词。当气氛起来的时候,老鄂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是自己做贼心虚了,吴金贵并没有提到那件旧事。像上次一样,酒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陆续有人离场,直到最后只剩下吴金贵、老鄂和小四三人。老鄂本也想提前走的,可吴金贵死活不让走,老鄂从来就不怎么会拒绝别人,他的投资失败就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一位朋友的拉拢。像上次一样,夜很深了,服务员来催了几次单,吴金贵仍是不走。老鄂说,你们喝吧,我先回去了,孩子一个人在家呢。小四说,咱们都走吧,改天再聚。老鄂和小四站了起来,吴金贵却没站起来,像上次一样,他猝不及防地醉倒在桌子上。小四在旁边坐下来问吴金贵怎么样,老鄂走出雅间,坐在角落里的一只沙发上等着他俩,他在犹豫着要不要先走。

听到小四说,金贵,走哇,半夜了。吴金贵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咕哝了一阵什么,忽然又咬字清晰地问了一句,饭多少钱?小四说,还没算呢,咱们一起下去算。吴金贵又问,老鄂呢?小四回头看看坐在阴影里的老鄂,说,在外面等咱们呢,走哇。吴金贵伏在桌子上摇头晃脑地说,走不动了,喝多了……小四站起来往起扶吴金贵,可是吴金贵不配合,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一样扒不起来。小四只得放弃,走出了包间,他走到老鄂跟前说,鄂总,我先走呀,老母亲这几天住院,金贵就交给你了。老鄂一时有些慌,像遇到一件重大的事情时失去了可靠的盟友一样,他站起来,他想挽留小四,可是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就在老鄂愣神的时候,小四已经下楼去了。老鄂竖起耳朵捕捉着楼下的声音,只听到服务员说了声“慢走”,并没有听到结账的声音,接着就听到脚步声上楼来,女服务员走了过来。她把手里的账单递在老鄂面前说,你们谁结一下账?老鄂啧了一下嘴,唉了一声,看到男老板站在楼梯的半腰处,双臂互抱在胸前,很有点旧时打手的架式。老鄂想说,你们找他吧,他才是主家,但这种话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老鄂返回包厢,叫了几声吴金贵,可是吴金贵又像上次一样地打起了呼噜。老鄂坐下来,拍了半天他的背也没把他拍醒。服务员站在包间门口催促,你们结一下账吧。老鄂无奈地站起来,转头问,多少钱?服务员说,两千八。他妈的!两次正好凑够了五千块,以老鄂目前的生活水准,这笔钱足够他和儿子半年的开支了。他心疼了一会儿,还是跟服务员下楼结了账,他的信用卡还没彻底补好就又多了个大窟窿。吴金贵还没下来,老鄂对着楼梯朝上喊,金贵,走哇!没动静。老鄂换了一副调侃的腔调喊,吴总走哇,账结了!楼上传来了响动,接着吴金贵睡眼朦胧地走了下来。老鄂想笑,却笑不出。

把吴金贵送回宾馆,老鄂一个人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才觉得自己醉了,头重脚轻的,视线有些模糊。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寥落的路灯让老鄂恍若置身异界,他感到了孤独和悲伤。他想哭,却笑了起来,而且唱了起来。他不走人行道,走在机动车道当中的双黄线上。他闭着眼睛,想测试一下自己会不会跑偏,他觉得这有点无聊但十分有趣。街面是平整的,他走起来却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把他惊醒了,一辆越野车裹挟着一股飓风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感到了寒冷,哆嗦了一下,往紧束束衣服,小跑到路边。街道空得荒凉而诡异。

老鄂回到家里,看到儿子又窝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又心疼起来,心疼儿子也心疼钱,发誓再不把儿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了。儿子是他唯一的资产。其实当年老鄂是不需要辞职的,和老婆离婚后,他完全可以让儿子上托管,可他怕儿子觉得和别的孩子不同,怕他缺失家庭的温暖,心理会受到影响,所以才辞了职,成了一名陪读父亲。如果老鄂不辞职,至少有一份固定的经济来源,就不至于把日子过得如此凄惨。他能为儿子放弃工作,也就能为儿子放弃一个没什么交情的所谓朋友。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吴金贵先后两次来到这个城市,老鄂均以“不在本地”为由没去赴宴。

有天夜里,睡梦中的老鄂被吴金贵的电话吵醒,吴金贵说他来到老鄂这里了,刚和几个朋友喝完酒,没喝尽兴,还想和老鄂喝两瓶啤酒。吴金贵说,老鄂,咱们二十多年的交情,陪我喝两瓶啤酒不行吗?老鄂说,行是行,可今天太晚了,我睡下了。吴金贵说,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来往了?老鄂说,哪能呢?就是太迟了,我儿子明天还要上学呢,改天吧。吴金贵说,明天我就要走了,近期不来了,就想见见你,出来哇,喝上两瓶啤酒。老鄂说,你们喝哇,我不去了。吴金贵说,就我一个人,咱哥俩好好聊聊。

老鄂最终还是出去了,打了辆出租车在一家黑灯瞎火的酒店门前找到了坐在台阶上的吴金贵。老鄂把他带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了小饭店,要了几瓶啤酒和两个小菜。吴金贵不愧是酒林好汉,虽然之前已喝得东倒西歪,但这时一点也不示弱,嘴对着瓶口一咕嘟就是一瓶,越喝越精神。只是这回吴金贵没抬举老鄂,而是不住地贬损他。

吴金贵说,老鄂,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走在路上都能捡着钱,你咋能把生活过成了这样?你看看咱们班的同学,不说那几个牛人,就是留在村里的那些,也都比你强,数你最差!你承认不承认你不行?老鄂红着脸说,我承认,承认。吴金贵说,老鄂,你可要好好奋斗了,别给咱们班同学丢脸。现在大家聚个会都不愿意喊你。这不能怪大家势利,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境界不在一个档次上。你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唉!就哥们儿我不嫌弃你,抬举你,把你带到人前来。你说你应不应该感谢我?老鄂干笑着说,应该感谢,感谢。吴金贵说,可你也得给哥们儿长脸不是?不要那么抠门,大方点,爽快点,千金散尽还复来,朋友比钱值钱。我的那些朋友都不是普通人,人家把你当朋友,都是给我面子,你不要给我掉链子,格局放大些!你说你是不格局太小?老鄂想起自己在吴金贵身上先后花掉的五千块钱,心里骂了一句妈的,嘴上却说,是是,我小气抠门,我格局太小。

两人喝了一箱啤酒,喝到凌晨两点钟,老鄂已不胜酒力,吴金贵仍兴致盎然,还要喝。老鄂好说歹说把吴金贵从椅子上劝起来,吴金贵跌跌撞撞地出了店,碰翻了一把椅子。老鄂去结了账,好在这次不多,只有不到二百。老鄂出门追上吴金贵想跟他告辞,可吴金贵醉得站不住了。老鄂脱不开身,除非他不顾吴金贵的死活,然而这不是他的风格。老鄂说,我把你送到宾馆哇。吴金贵说,我还没开宾馆。老鄂想了想,说,那去我家住哇。吴金贵说,你早该邀请我去你家了,这么亲的同学,你真不够意思!老鄂打了辆车带着吴金贵往自家走的途中,经过一家开着灯的便利店时,吴金贵叫司机停住车,说,老鄂,你去买一箱啤酒,咱俩回你家再喝会儿。老鄂说,你都喝成这样了能行吗?吴金贵说,球事没有,小看我?老鄂说,关键我喝不动了。吴金贵说,我自个儿喝行不?哥们儿第一次去你家你就什么都不准备?老鄂没话了,只好下车买了一箱啤酒。

回到家,老鄂开了客厅的灯,把啤酒箱放在茶几上,压低声音说,金贵你坐,我先去看下儿子。他这么说是想提醒吴金贵,儿子在睡觉,咱们动静小点。老鄂进了儿子的卧室,儿子睡熟了,被子蹬在一边。老鄂给儿子盖被子的时候,听到客厅传来开纸箱的呲呲声,接着是开啤酒的嘭嘭声,然后吴金贵大声叫道,老鄂,去哪了?出来喝酒了哇!这声音让儿子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毕竟孩子睡眠深,当他确认眼前的人是老鄂时翻了个身又睡着了。老鄂怕吴金贵又要叫他,没敢再耽搁,匆忙离开卧室,闭紧了门。吴金贵已经把一箱十二瓶啤酒全启开了,一排溜摆在茶几上。老鄂本已喝多,但为了尽快消灭掉这些啤酒好睡觉,还是强打起精神自不量力地往嘴里灌着。

吴金贵丝毫不顾忌现在已是深夜,是在别人家里,一墙之隔还有个明天要早起上学的孩子,他放肆地喝着酒,喝之前还要和老鄂响亮地碰一下瓶子;放肆地说着话,放肆地笑着。他的肾功能极好,喝进肚里的啤酒很快转化成了尿液,他频繁地进出卫生间,频繁地开关卫生间的门,频繁地冲马桶。他还要对自己的尿发表评论,他指着马桶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老鄂说,我跟你说,这喝进去的十度啤酒,尿出来的尿估计也有八度,不信你找仪器测测。你看这沫子,舀出来还能把人喝醉。他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卫生间就在儿子卧室的隔壁,老鄂几次想出言提醒吴金贵低声些,但终究没有开口。他觉得做为主人嫌弃客人是很不礼貌的,尽管他确实很嫌弃,尽管客人不礼貌在先。他只能自己刻意把说话的声音压低,或尽量减少说话,想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可是吴金贵似乎并没有领会老鄂的意思,还是那样地喝酒,那样地说话,那样地笑,那样地尿。

正喝着,卧室的门开了,穿着背心和裤衩的儿子睁着一双睡眼站在门口。老鄂说,你睡你的,爸爸很快就完。儿子没说话,转身回去了。吴金贵说,小家伙你过来!他站起身,边摸着裤兜边往卧室走。老鄂起身拦住他,说,金贵你要干嘛?吴金贵从裤兜里摸出一百元钱,说要给孩子一个见面礼。老鄂说不用,别把孩子惯坏了。吴金贵埋怨道,我第一次上你家来不给孩子点钱像话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懂人情世故?他甩开老鄂,进了卧室。老鄂只得跟了进去。吴金贵按亮灯,刚上床入睡的儿子受到强光的刺激,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吴金贵说,小侄儿,叔叔给你一百块钱!儿子蒙在被子里的头轻轻地摇了两下。吴金贵嘿嘿一笑,说,还不好意思呢。他走过去拉着儿子的被子,儿子抗拒地把被子揪紧,嘴里说着不要。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吴金贵没能拉开儿子的被子,他哈哈大笑着说,行,小家伙有骨气,比他老子强!然后把钱揣回裤兜,离开了卧室。两人继续喝酒,后来老鄂就断片了。

早晨被闹铃叫醒时,老鄂躺在沙发上,满家都能听到吴金贵震天动地的呼噜声,他睡在老鄂的卧室里。老鄂做好早饭叫起儿子,又去叫吴金贵,叫不醒。儿子洗漱完坐在餐桌边,眼睛有点痴呆,半天不动筷子。老鄂说,快吃啊!儿子说不想吃。老鄂问,你咋了?儿子不满意地耸耸鼻子,老鄂也闻到了,房间里充斥着腐败的酒气和烟气,还夹杂着脚汗味,自己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呕吐物的臭味。他想他昨晚可能吐了。老鄂说,吃吧,不吃怎么上学?儿子磨蹭到最后还是没吃一口饭,时间到了,他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老鄂给儿子拿了十块钱,让他自己去小卖部买块面包吃,可是儿子临出门时又把钱扔在了餐桌上。儿子懂事又敏感,知道老鄂挣钱不易,除了主动要过一部手机外,从来不乱花钱,这让老鄂欣慰又心疼。吴金贵还在老鄂的卧室里睡大觉,呼噜声高一下低一下的。高的时候像雷声滚滚,低的时候像要断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吴金贵的呼噜声一响,老鄂就能感到地板一阵震动。老鄂打开窗户通风,开始收拾家,他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但始终没能打断吴金贵的呼噜声。他睡得很沉。然而他的手机一响,他总能及时地醒来,头脑清醒地接听电话,挂了电话没一分钟就又打起了呼噜。

吴金贵一上午边睡边接了几个电话,直到临近中午时才起了床。他洗漱完对老鄂说,我饿了,你给我擀块面吃哇。老鄂说,稀粥煎蛋行不?他一早弄的稀粥和煎蛋,儿子没吃,他也没胃口,热热就行。吴金贵说,我不爱吃煎蛋。老鄂说,那要不吃米饭炒菜哇。他心想马上要中午了,他做完面又得给儿子做午饭,酒后身体虚弱实在懒得折腾。况且时间也有点赶不及,儿子昨晚没睡好,中午一定要早点睡。吴金贵带着点埋怨的口吻笑着说,你看你,我就想吃面呢,你给我乱推荐什么?老鄂想了想,那就多做点面吧,给儿子留下一些等他回来煮。老鄂开始和面,吴金贵开始打电话。他睡饱了,精神十足,说话中气充沛,笑声郎朗。他似乎忘记了老鄂,挂了一个电话接着又打下一个,有的是谈正事,有的只是瞎扯淡。这让老鄂很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他的精神有些恍惚,机械地和面、擀面、切面,当面下了锅时他才意识到,没给儿子留,这让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但他没表现出来,他说,金贵,吃哇。吴金贵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面,又和老鄂聊了会儿天,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老鄂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好在他还是走了。老鄂松了口气,想给儿子重新做饭,儿子已进了门。

面剩下半锅,老鄂添了些热水进去,用勺子搅了搅,基本上搅成浆糊了。儿子精神萎靡,神情沮丧,挂着一脸委屈,他看着碗里的面半天不动筷子。老鄂吸溜了一口面,装出一副夸张的美美的表情说,看是不好看,味道却很好。他一口气吸溜了半碗,抬起头看到儿子仍坐着不动。他说,早晨的稀粥和煎蛋你吃不?儿子摇头。老鄂口气不好地说,那我给你重做?儿子又摇头。老鄂吼道,那你倒是快吃呀,给谁看脸色呢!儿子终于拿起了筷子,万念俱灰似的挑起几根面条塞进嘴里,嚼来嚼去半天咽不下去。这时老鄂看到儿子的眼眶里注满了泪水,他心软了,缓和了语气说,中午时间来不及了,你凑合着吃点,不吃不行,你早上就没吃。晚上爸爸给你做好吃的。儿子终于咽下了一口面条,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因为这个。老鄂问,那是因为哪个?儿子说,我被老师罚站了,站了一节课。老鄂说,因为什么?儿子说,我上课睡着了。老鄂气愤地摔下筷子,拿起手机想给老师打电话,但终究没敢。他叹了口气,对儿子说,你先看会儿电视,爸爸去外面给你买饭。儿子说,不用了。老鄂已出了门。他一口气跑到附近一家餐馆,要了一份鱼香肉丝,又一口气跑回家,可是儿子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餐桌上的面吃了半碗。老鄂眼窝一酸,泪就下来了。

吴金贵这次走了很久没来,老鄂清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天早晨,儿子上学走后,老鄂正在收拾家,吴金贵发来一条微信问他起床没,老鄂回复说刚起来。吴金贵像往常一样直接发了个位置和四个字:过这儿来。是一家宾馆。老鄂回复:吴总不好意思,顾不上了,学校要开家长会。吴金贵说,这才几点就要开家长会?你来一下,耽误不了你事的。老鄂推托了半天,耐不住吴金贵的纠缠,最后还是去了。他敲开吴金贵的房门时,看到房间里除了吴金贵,还有两个漂亮洋气的年轻女郎。老鄂愣了一下,吴金贵把他让进屋里来,关好门,向两个女郎介绍说,这是我朋友。两个女郎热情地挥手冲老鄂“嗨”了一声,老鄂点点头算是回礼,问吴金贵有什么事,吴金贵说,你先坐会儿,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迟钝的老鄂此时还没猜出吴金贵的意图,直到吴金贵走出房间,两个女郎一左一右地靠在他身上,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条件反射地推开她们,跳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两个女郎对望一眼,满脸的疑惑。一个女郎说,不是你朋友叫你过来一起玩的吗?老鄂暗叫一声苦,骂了一句他妈的,就想夺门而出,可是一个女郎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老鄂解释,我根本不知道他叫我来干什么,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玩吧,祝你们玩得愉快!那个拦住老鄂的女郎仍站在门口,而且回身把门反锁了,还挂上了防盗链。她怀疑地看看老鄂,又看看另一个女郎,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达成共识。一个女郎说,你们不会是故意设这个圈套逃单吧?另一个女郎也过来挡在门口,说,就是,怪不得他拖着一直不付账。

在此之前,老鄂还没想到这一层,他以为吴金贵又是故技重施,两人消费后让他结账。他想他只要不消费,不结账也是能说得过去的。没想到吴金贵已经消费过了,而且看样子已经成功逃了单。老鄂慌了,说,那你们拦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叫的你们!一个女郎说,你把他叫回来你就可以走了。老鄂哭笑不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另一个女郎说,我们不管,反正得有人买单,你认识他,我们不认识他,你走了,我们上哪找他去?老鄂想了想说,你们可以找酒店,酒店那里登记着他的身份证;你们也可以报警,你们不让我走没用啊,我没叫你们,也没消费你们,你们得讲道理不是?可是无论老鄂怎么说,那两个女郎就是不让他走,让他要么把吴金贵叫回来,要么替吴金贵结账。老鄂给吴金贵打了几次电话,吴金贵都没接,只在微信里回复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临时有点急事先走了,你好好玩。老鄂再说什么,他就不回了。

双方对峙良久,眼看开家长会的时间要到了,老鄂拿出手机说,你们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一个女郎说,报就报,谁怕谁?如果人人都像你们一样,不想花钱就拿报警吓唬人,那我们也就别混了。另一个女郎说,他妈的一晚上差点把我们俩折腾死,现在想赖账,想得美!老鄂最终没敢报警。他不报警有三个原因,一是这事不光彩,不管有没有实质性的行为,因为这事被警察带走就足令他无地自容了;二是马上要开家长会了,对于儿子的事,他从来不敢有丝毫马虎的;三是这事说到底只是钱的事,因为这点钱把吴金贵送进去他觉得有点不仗义。老鄂咬了咬牙问,多少钱?一个女郎说,两千,两人包夜,一人一千。老鄂倒吸了一口凉气,问,能便宜吗?一个女郎“嘁”了一声,没听说过干这事还讲价的,他其实说好还要给我们加小费的,现在他走了,小费就免了。老鄂只能自认倒霉,付了账,摆脱了两个按摩女郎,直奔学校,家长会已经开始了。

儿子中考的前一天晚上,老鄂让儿子早早地睡了,他整理着儿子的书包,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物品。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老鄂吓了一跳,他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到是吴金贵,他的脑袋一下子沉重起来。他正在考虑是否要用不开门来营造一种家里没人的假象,敲门声更大更激烈了,吴金贵的喊声传进来,老鄂,开门啊!嘭嘭嘭!老鄂还是打开了门,他开了门就后悔了,因为进来的不是吴金贵一个,而是四个。吴金贵对另外三个说,老鄂,我铁哥们儿!到这儿就等于回家了,都不用客气!老鄂还在茫然无措的时候,吴金贵把手里的一个布袋放在餐桌上,兜底提起,哗啦啦地倒出一副麻将牌。他自己先坐了一个位置,边扒拉着麻将牌边招呼其他三人,都坐呀,愣着干嘛?那三个人略有些拘谨,不好意思地看着老鄂。一个说,合适吗?影响人家休息。老鄂想说,不合适,太他妈的不合适了,但话到嘴边又刹住了。吴金贵说,没有不合适,老鄂不是外人!那三个人冲老鄂点点头,笑了笑,就各自坐下了。他们很快进入了状态,都不再拘谨了,麻将牌摔得咔咔响,每摔一下还要报一下牌面。红中!八万!碰!他们还会因为终于抓到了一张自己苦等的牌而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还会因为有人算错了点数而大骂粗话。老鄂站在他们旁边,他们却早忘记了他。老鄂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儿子明天要中考。——是吗?吴金贵连头也没抬,真快啊,难怪我们都老了,孩子都成大人了,等下,老子胡了,哈哈!

另外三人也没领会老鄂的意思,或许他们根本没听到老鄂在说话。老鄂在他们旁边站了一会儿,烦躁地在地板上走了几圈,时而重重地叹口气,时而坐在沙发上,把头伏在茶几上,可这一系列变相的逐客令并没有发挥作用,他们还在忘我地打着牌,一点也不收敛。吴金贵还不时地发号施令,老鄂整点水,渴死了!老鄂终于决定要直说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明天的中考受到影响。他走到餐桌前,吮吸着口腔里的唾沫润润嗓子,可还没等他开口,吴金贵就又有了新的指令,老鄂,下去给我买两包烟,红方印,细枝的。老鄂为难地说,都这个点了。他的言外之意是,太晚了,你们该走了。然而吴金贵说,有开着的超市,你多走两步,辛苦了,没烟都打不了牌了!胡不冲,烟来熏!——金贵,老鄂欲言又止。吴金贵有些生气,快点啊,别磨蹭,有事回来说!

老鄂最终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他无奈地披上外套出了门。小区门口的超市已熄了灯,老鄂一边往远处走一边想,买了烟回去一定要说,哪怕掀了桌子也在所不惜。然而他又想,掀桌子太粗鲁了,会吓着儿子,还是要采用文明的表达方式才好。他一会儿惭愧自己的无能,这么简单的事都处理不好;一会儿又原谅了自己,毕竟这不怪自己,吴金贵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一会儿又觉得还是自己的问题,上次就不应该把吴金贵带回家。

杂乱无章地想着,老鄂找到了一家开着的超市,买了烟,又杂乱无章地想着回到家。当吴金贵埋怨完老鄂怎么去了这么久时,老鄂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表达了出来,金贵,你们以后来打麻将,连打几天几夜我都欢迎,可我儿子明天要中考,休息不好不行。这是孩子的终生大事,我看,今天就散了吧。这么吵着,他根本没法睡。其他三人都停止了抓牌,面带歉意地看了看老鄂,又把目光投向吴金贵,似乎有些不舍。吴金贵不高兴地摔出一张牌,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把这圈打完就散,最多半小时,要不这打到一半,算谁赢谁输呢?

老鄂松了口气,总算要走了,半小时就半小时吧。他想去卫生间泡泡脚,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时,看到旁边儿子卧室的门开着,他过去正要关门时,眼睛无意一瞥,借着客厅透进去的灯光看到儿子好像不在床上。他走到床边摸了摸,被子下面是空的。他吓了一跳,急忙按亮灯,儿子果然不在。他以为儿子睡得太沉掉到了地上,可是地上也没有,而儿子脱在床头柜上的衣裤也不见了。老鄂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跑到另一间卧室去找,也没找到。他又跑到客厅,问,我儿子呢?打麻将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吴金贵说,你儿子不是在睡觉吗?老鄂带着哭腔吼道,不在!他哪去了?这下几个人也都着急了,站起来到处找,可家里就这么大点,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住人,再说儿子也没必要深更半夜玩捉迷藏吧。大家最后一齐把目光投向了入户的防盗门,有个人对老鄂说,那会儿你出去买烟的时候,我好像听到防盗门响了一声,当时还以为是你回来了,莫非是你儿子出去了?

老鄂的儿子失踪了,就在这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离家出走了,他们打麻将的餐桌和入户门之间仅有一步之遥。几个人出去分头去找,老鄂报了警。可是撒开人马找了整整一夜,都没能找到。老鄂简直要疯了,前妻听说后连夜从外地赶过来,也要疯了。她拿起菜刀要和老鄂拼命,被两个警察劝住了。

儿子是在第二天中午回来的,他回来后就不和老鄂和前妻说一句话,是警察告诉他们的,儿子在郊区的一辆破面包车里坐了一夜,睡一阵醒一阵,天明时睡沉了,醒来时已经错过了进考场的时间,他索性赌气没去参加整个上午的考试。

出成绩的那天,儿子不在老鄂身边,前妻带走了他。前妻临走时赌咒发誓说,以后绝不会再让老鄂见儿子。缺了两科的成绩,本该能考进重点高中的儿子连普通高中也没考上,他只能上职高了。老师说得没错,中考是关乎着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而儿子的远大前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断送了。

老鄂独自在家喝了一瓶白酒,又买了一瓶带在身上,然后踏上了去吴金贵那里的班车。班车到了吴金贵所在的城市时,老鄂的第二瓶白酒也喝完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醉了,头是晕的,脑子里是空白的,浑身却充满了力量。他走在大街上,每一步都踏得很用力,仿佛要把铺在街上的砖块踏碎似的。老鄂给吴金贵打了电话,吴金贵说他在一家台球厅。吴金贵说,你过来吧,我请你吃饭,算是给你赔个罪。

吴金贵看到老鄂时,老鄂的脸是死灰色的。吴金贵和几个朋友停止了打台球,看着老鄂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吴金贵把台球杆交到旁边的一个人手里,迎上前去,他远远地伸出了手。老鄂没和他握手,而是用左手拥抱了他,右手拿出一把刀,直直地刺入吴金贵的小腹。吴金贵浑身一震,咬着牙说,你他妈的至于吗……老鄂把刀抽出来,血也跟着喷了出来。老鄂成了个血人。周围的人发出了尖叫,却都吓得不敢动,吴金贵的朋友也不敢上前帮忙。场面凝固了。吴金贵说,你他妈的好歹让老子把这句话说完再拨……他的身体已撑不住,想倒地,老鄂紧紧地搂着他,成了他的支柱。老鄂笑了笑,伸出舌头把溅在嘴边的血舔进嘴里,混着唾沫咽了下去,手里的刀换了个地方又扎了进去。这回老鄂没急着抽刀,而是一直往里捅,连手腕也捅了进去,血液的热感和呛人的腥味让他异样兴奋,他的手腕随着扭曲的表情在吴金贵的体内左冲右突。他想到农村杀猪时,屠刀要一直向里捅,捅破了里面的一层什么膜,猪才会死去。

最后老鄂也没确定自己是否捅破了吴金贵的那层膜,是否捅破了他的五脏六腑,老鄂只是感觉到吴金贵的身体越来越重,重到他无法让他保持站立,就松了手。吴金贵倒在了地上,刀离开了他的身体,血液在他身下铺开一副姹紫嫣红的地图。老鄂扔了刀,潇洒地转身,潇洒地走出台球厅。所有的人都注视着老鄂,他无比享受这种感觉,骄傲而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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