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他有深爱的女人,但是,他对她说,我喜欢你。
在叶寻23岁生日的前一晚,在他走向冰冷的手术台的前一分钟,那是他最后一次给她短信,像毫无征兆的告别式,然后,他永远消失在了她的世界。
多年以后,叶寻常常回想那一晚他说过的所有话语。她记得一清二楚,像一件珍贵的宝物,被一层一层包裹放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当情绪陷入谷底,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脑海一遍一遍浮现,它们给了她温暖,也给她二次伤害,反反复复。
四季轮转,时间悄无声息的游走,它能带走伤痛,它能让快乐褪色,它所向披靡,如此强大,没有对手。可是,有些记忆,像胎记一样存在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随血液日夜翻滚,时间对此也束手无策。
他离开整整8年,8年很漫长,8年能遇到很多人,8年能开始很多段新恋情,8年能重新经历很多故事,8年能让一个人所有细胞重生一遍,8年能忘掉很多很多……
可是,叶寻的8年,她遇到了很多人,结识了5个男人,开始了3段新恋情,和一个男人结婚又离婚,但是,当所有漂浮的过往如海水一样退去,叶寻才发现,她还是一无所有,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点,他留下的记忆,像彻夜失眠的意识,还是无比清晰。
五月的正午,烈日在头顶肆意炸裂,街上空气燥热,人群脚步匆忙,表情冷漠,汽车的轰鸣声日夜不息。
叶寻素面朝天,灰尘和汗液,在她脸上混为一体,她快步走在人群熙攘的街头,一个红绿灯的路口,她看到面前停车等待的陌生男子拿起手机打字,她突然想起他,他也曾这样,一边开车,一边给他短信,过红绿灯路口后,他说,我在开车,等下。
她心一沉,隐隐的难过。
经常有这样的瞬间,在喧闹的街头,在深夜的地铁、在陌生的商场……就像一种习惯,叶寻总能无意捕捉到一些细枝末叶的线索,然后,她就会想到他,想到他过往生活的细节,点点滴滴,反反复复。
他的小城
她第一次来到他生前的小城,是在她拿到离婚证的第二天。
在接近傍晚时分,叶寻乘坐的那辆火车终于慢慢晃到了这座海滨小城。
原来,她和他的距离,不过一辆慢车一天的路程。
叶寻走出车站时,5月傍晚的海风穿过楼房和树林,带着一点海腥味扑面而来,那一瞬间,叶寻觉得自己仿佛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可是明明,她才刚刚踏上这片土地。
不知道要去哪儿,海风拂面,路旁的树枝摇曳,叶寻沿着一条海边的公路慢慢走着。
临近傍晚,公路的一边临海,黄昏的日光铺满海面,那种温暖的橘黄,好像城市灯火映照下夜空的颜色,海水在晚风中轻轻拂过海滩,天水相接的地方,能隐隐看到几只返航的渔船,沙滩上,一个渔民赤脚叉腰看着远方,好像在等待归航的船只。
公路的左边,是一排一排低矮但是整洁的民宿屋,这些屋子面朝大海,木质的屋门,方格的玻璃窗,亚麻的窗帘在晚风里轻轻飘起,屋檐下,有一盆一盆颜色艳丽的花朵,墙壁上是一些色彩斑斓的涂鸦,他们散发着浓烈的青春气息。
临近天黑时,叶寻在停下的地方,住进了一对相守50年的老夫妻的民宿屋,屋内整洁朴素,灯火晕黄色,老父亲俩面容和善,笑起来,眼睛周围堆起眼纹,他们冲着叶寻微笑,然后用口音严重的普通话说,“姑娘,欢迎来到我们家。”
大概,面容和善的老人,总能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不分地域。因为,在他们面前,你总感觉自己是一个孩子,是一个被疼爱和照顾着的孩子。
在他们说“家”时,叶寻心里突然一酸,五味杂陈,感觉眼泪快要涌出,她低头,快速调整情绪,然后,也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笑是由心底由衷发出的,那一刻,叶寻发现自己无比喜欢这里。
因为淡季,那晚店里只有叶寻一个客人,老夫妻俩无比好客,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好多当地的特产,叶寻叫不出名字。
他们在一张长条木质桌上吃饭,头顶是一盏灯光昏黄的大灯,老夫妻俩一直冲着叶寻说,“姑娘,多吃点!”不停往她碗里夹菜。
后来,叶寻才知道,老夫妻俩有一对儿女,儿子如今定居海外,女儿在她12岁的时候,一次意外被海水永远带走了,这是老夫妻俩心里永远的伤疤。
那天夜里,风很大,吃完饭,叶寻回到房间,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叶寻打开朝向大海的窗,盘腿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海风迎面扑来,她觉得有丝丝凉意,点一支烟,静静地看着不远处夜晚的大海发呆。
夜里,叶寻不停做梦,全是他,各种各样的梦境交织着,但是无比真实,醒来后,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她感到无比累。
她在那座海滨小城逗留了一天,像一个游客,没有目的,随着感觉四处游荡。
后来,叶寻常常想,她那天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是否,他也曾全部走过、看过,或者,他们走过的不同的路,在某个地点是否有着交集的部分,那个火车开过的路口,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样有过短暂的逗留,还是说,她走过的路,他都不曾走过,她看到的风景,他从未有过留意。
这些像消失的秘密,无迹可寻,叶寻苦笑。
第三天上午,叶寻离开了这个海滨小城。她站在车站口,抬头看着天空,她发现这里的天空好蓝好蓝,像海水一样冰冷的蓝,这里的云好自由,像风一样没有束缚,她深深呼吸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这种气味有别于她曾经到过停留过的任何城市的味道,她对它感觉强烈,海腥味的空气在她鼻腔里游走,然后,无限贴近她柔软的心脏。
叶青有点难过,这里帮她打开了一扇大门,这里也帮她关住了一片回忆,不会再来了吧,她心想,然后,转身,走进了车站。
她的日常
城市将醒未醒,她开车在城南的高架上。
天色未明,高架上的路灯一盏一盏还亮着,她摇下车窗,清晨的冷风,灌进车内。
车里单曲循环着Adele的make you feel my love,一遍一遍,沙哑的嗓音无比契合这种清冷的早晨。
点燃一支烟,她把车速放缓。目光向着窗外高楼之上的天空,那里云丝自由而散漫,它们是黑夜留下的最后的足迹。
混着氤氲的香烟,清晨的风,扑在脸上,她感觉风的温度恰到好处。这种触感,就像她与这座城市的距离一般微妙。
她瞥了一眼镜子,看见了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庞。皮肤略微粗糙带着油光,眼角有了皱纹的踪迹,眼袋沉重。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眼尾处皱纹爬了上来。年少时,曾经那么害怕老去,可这一刻真切面对自己老去的模样时,心底竟然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淡定,她开始喜欢上这种逐渐成熟的心境。
香烟最后的灰烬掉落下来,她注意到了,第一盏路灯暗下去了。天边逐渐有金黄色的光线出现,清晨的云朵,缱绻而暧昧。她开始加速,车子在一个路口下了高架,左拐800米后,交完班,她回到了这个城市自己的家。
空寂的念想
她是一名夜班出租车司机。
城市刚苏醒,她下班到家,在万家灯火逐一亮起的时刻,她正好关灯出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她喜欢这种颠倒的生活秩序,这种生活模式,让她远离了嘈杂,远离了熟络、也隔断了人与人之间过多的寒暄。
什么时候开始,适应了这种单调而孤寂的生活了,她不记得。也许,人的成长就是这样一个过程,逐渐回归自我,开始深度了解自己,然后心平气和慢慢和自己好好相处的过程。
又或许,真得是因为他,因为关于他挥之不去的记忆,让她心有所属,所以,不再有过多的欲求。
她不知道答案,也无所谓答案。她只想这样安静而充实的活着,心里有想念的人,并且她知道,那个人和她一样,无论在或不在,他会想念她。人生一场,到底图什么,她要得只是人与人之间难能可贵的真情。而她拥有着这些,所以平静而富足。
当城市进入夜晚模式,夜的黑色给每个人戴上了面具,他们借着面具,宣泄自我。
她的车常常出没在这座城市的酒吧街,她等待那些深夜从酒吧走出来的客人。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在她车后座哭花了妆,有中年男士搂着性感的女人,他们在车里激吻,显然他们不是夫妻或情侣,还有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出街小姐……
她从不对客人多一句寒暄,一辆车仿佛两个世界。她理解,众生百态,存在即合理的道理,所有道德审判,在这个时候才是丑陋无比的。
每一次,把客人安全送达目的地,她都会抽空点一根烟,对着黑色的夜空,对着绚烂的城市霓虹、或者对着深夜里冰冷的空气……她听着车来车往的声音,心里是她一直想念的那个男人。
只有在这样的深夜里,她仿佛才有办法无线接近那个男人的内心世界。
城南高架边24层公寓。
偶尔休息,作息时间一时无法改变。她白天睡觉,打扫卫生,听点忧郁的音乐。
夜晚,她整宿蜷缩在向南的飘窗上,窗户开着,夜晚的冷风钻进卧室。她披着毛毯,一直发呆。
高架上飞驰的车流声清晰可闻,头顶之上,是夜航飞机的轰鸣,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旷野,列车打着鸣笛一闪而过。旷野边上,是一排一排暖黄色的灯火,她看着那些灯火出神……
“如果,没有遇见,是不是,现在的我也像大多数幸福的女人在家庭的温暖之中麻木而沉醉?”她常常问自己,是命运的捉弄,也许是命中注定,一场相识改变她大半辈子的人生轨迹。
她没有埋怨任何人生中的际遇,她知道,是她内心炙热而真诚的感情让她做出这样选择。她无法违背内心真实的感觉,无法假装很幸福继续和前一任丈夫生活下去,她要的,她太明白是什么了。
当天边逐渐有了明亮的光线,她在清冷的早晨渐渐睡去,睡梦中,她又梦见19岁那年,她和他初识在那个叫寻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