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渐先生的五种爱情——《围城》读后感

像李大钊说明天一定不许再打麻将了一样,我也自己和自己说这个周末一定要把拖欠的书评完成了。

但勉强完成了以后,思来想去,也没想成这一篇书评该起个什么样子的“雅名”,既然我拖了一个月仍有余,当做题目本早拟好,只是这时写作便忘记了吧。

方鸿渐

正如张爱玲的红/白玫瑰、朱砂痣/蚊子血理论一样,男人们好像总能遇见各式各样的女人。至不济,也得刻骨铭心地爱一个,再趔趔趄趄地伴一个,或是绊一个。

方鸿渐也是这样,苏文纨坏在占有欲、唐晓芙坏在感情用事、孙柔嘉坏在过分精明。

一、鲍小姐——风流伴侣

美艳风流的鲍小姐

鸿渐搬到三等的那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笑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我的fiancé,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地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得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厉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顺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帖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了你,你还没求我爱你!”

“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话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

“你嘴凑上来,我对你嘴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地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些带累鲍小姐摔一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鲍小姐天生活泼外向,受西洋风貌影响,也沾了些洋人“行动不检”的光,一句话就让方鸿渐堕入网中。同等换位思考,一个适龄女性对一个未婚男子此等轻佻放肆的言语,无疑是赤裸裸的“明示”了,而此时恰又适逢方先生丧妻之资除外求学归来,正是求妻时。只是“求妻心切”倒未谈得上,恋爱心切却是一定的了。

再加上鸿渐先生也非中国传统文化中标准的“正人君子”,因此摊上一个郎有情妹有意的局面,便无需求解,自投罗网。因此而得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自称快哉。

风流之情自必有之,但下船之时见到鲍小姐那半秃顶的黑胖子“fiance”时,全然明白鲍小姐的心意不过是排遣寂寞,至于未婚夫一说,更是她的惯用手段罢了。

鸿渐想准有李医生在内,倒要仔细认认。好容易,扶梯靠岸,进港手续完毕,接客的冲上船来。鲍小姐扑向一个半秃顶,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这就是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现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话根本是引诱。一向还自鸣得意,以为她有点看中自己,谁知道由她摆布玩弄了,还要给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长白胡子、陈腐得发霉的话:“女人是最可怕的!”还有什么可说!


二、苏小姐——蹩脚猎户


极富侵略性的苏文纨小姐

苏文纨小姐对方鸿渐的感情,似乎是从“撩汉宝典”上学来的,既笨拙且局促;完全不如鲍小姐那样张弛有度,随放随收。

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

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只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钩住了。

苏小姐初见方鸿渐时的打量更像是权衡利弊,留洋之男子那么多,似乎只有这个方鸿渐,祖上是前清的读书人,因亡去的未婚妻家中留下的遗产使其花费也不显小气,人又不显讨厌,于是便决心给他一个与己亲近的机会。

但鲍小姐那显摆嚣张的气焰,却完全把苏小姐的拘谨压过了一大头。像是蓄谋已久的猎物被人抢夺了一样,苏小姐心中的懊恼可想而知。

所以当心爱的小猫被他人抛弃了以后,苏小姐又立马布局,把方鸿渐重新捉了回来。

鸿渐在凭栏发呆,料不到背后苏小姐柔声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鸿渐回身,看见苏小姐装扮得袅袅婷婷,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说:“要奉陪你,就怕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呀!”

鸿渐摊手道:“我原说,人家不肯赏脸呀!”

苏小姐道:“我要找家剃头店洗头发去,你肯陪么?”

鸿渐道:“妙极了!我正要去理发。咱们理完发,摆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了山我请你吃饭,饭后到浅水湾喝茶,晚上看电影,好不好?”

苏小姐笑道:“方先生,你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计划好了。”她不知道方鸿渐只在出国时船过香港一次,现在方向都记不得了。

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餐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鸿渐在苏小姐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沫。

方鸿渐这人,实在太易移情,前头鲍小姐甫一放手,后头苏小姐红袖相招,他便像喝了迷魂汤一样,又跟上了新“主人”。

不过苏小姐太也不讲究方法,只知打天下而不知治天下:对方鸿渐实在步步紧逼,尚无正式夫妻名分,就开始履行妻子对丈夫的职责。尽管扭扭捏捏,但最终方鸿渐的“反叛”意识还是觉醒了,一头转投入了与苏小姐表妹——唐晓芙小姐——的地下恋情中。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自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歩。你就把这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享受这些权利呢?享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三、唐小姐——地下情人

天真烂漫的唐晓芙小姐

相较于鲍、苏二位,方鸿渐与唐晓芙小姐的恋爱,更像是一场真真正正的恋爱或者说外遇一些。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来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猜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 me!①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挦头发、抓脸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了。反正翻来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热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这是第一次方鸿渐主动出手,似是为了在唐小姐面前刻意削去自己那层“不近人情”的皮,好让唐小姐见到自己的骨;实是将自己伪装得像个清高君子一些——这正是那个年纪的小姐们的钟情对象。而唐小姐一番以退为进、似在挑衅的言语,也成功地聚拢了方鸿渐内心的那些本分散的、不值一哂的求知欲和求胜心。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狠,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班的黄璧、蒋孟媞,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而后二人像刻意相互示好式的喁喁私语,与瞒着外人发展恋情又及其相似了。

鸿渐跟唐小姐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苏小姐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说:“晓芙,有什么事那样高兴?”

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鸿渐也摇头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快。赵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听得那么乐。对不对,唐小姐?”

方鸿渐不理他,直接对苏小姐说:“我听赵先生讲,他从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场的,我说,也许赵先生认为她应该头上长两只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么人了。否则,外表上无论如何看不出来的。”

再后来,苏小姐有意将方鸿渐拉扯进入与赵辛楣同处于竞争状态的追求者旋涡中去时,更遭受到了激烈的反抗;再加之苏小姐强行阻止表妹唐小姐与方鸿渐的私下来往,又激发了表妹二十岁的逆反心。一来二去,二人便发展成为瞒着所有人私下往来的“地下情侣”了。至于二人这名分虽到底未得公开承认,但到我这读者心里,是认了的。

不过苏文纨的私心作祟,将归国船上鲍小姐与方鸿渐的风流故事向表妹透露。因自觉确如唐小姐所言,自己实在“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方鸿渐无法辩解也忘记该从何处开始辩解,二人之间的感情就这样,随着突如其来的一次争吵与放弃争取复合而结束了。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了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了。”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再会。”她送着鸿渐,希望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她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着。”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钟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搂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人听见不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我虽然同情他们戛然而止的恋情,但隐隐心里觉得方鸿渐配不上唐小姐这样美好的姑娘。而方鸿渐事后每每联想至唐晓芙时的懊恼与自悔自恨,让我欣慰唐小姐总算将这个恶人折磨了一番。


四、孙小姐——糟糠之妻

似乎”言听计从“的孙柔嘉小姐

孙柔嘉和方鸿渐的遇见,倒平凡得紧。初次见面甚至都毫无交流,不知二人成婚后争吵时,有否回忆起当初第一次见那般如水般的浅浅交情。

如果不是要同赴新立的“三闾大学”,二人也不会遇见,更不会深交并结为怨侣。

一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暗笑。

我又回头翻了一遍二人的爱情,似乎并无甚特殊故事。倒像是孙小姐屡次三番的替方鸿渐护佑他那可耻可笑的自尊心,使得方鸿渐低下头来,对孙小姐有了好感。

李梅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怯无用,跟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桌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叆叇,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碗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诸如此类的小短片,书中出现了不少,但都不似与前三位小姐那般蜜里调油的绵绵情意,方鸿渐像是被照顾着、孙小姐像是小孩子的妈妈。也许中文里“新娘”之“新”,缘故在此吧。

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刺心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全是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小姐说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二人正式交往,像是人言所致,并非主角的刻意所为。方鸿渐心中这种无来由、无名分的占有欲,似乎渐渐地也有了它的道理。而孙小姐装作求助的高明的圈套,又向方鸿渐证实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占有欲的“合理性”。

鸿渐老谋深算似的说:“孙小姐,我替你出个主意。他前前后后给你的信,你没有掷掉罢?没有掷掉最好。你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一个字儿不要写。”

“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就知道潜意识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这太使他难堪。”

孙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话去做,不会错的。我真要谢谢你。我什么事都不懂,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错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样做人,做人麻烦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

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鸿渐的猜疑像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孙小姐不但向他求计,并且对他言听计从,这使他够满意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讲了几句话,孙小姐说,辛楣处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鸿渐别送。鸿渐原怕招摇,不想送,给她这么一说,只能说:“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门口。”孙小姐站着,眼睛注视地板道:“也好,不过,方先生不必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鸿渐吓得跳道:“什么闲话!”问完就自悔多此一问。孙小姐讷讷道:“你——你没听见,就不用管了。再见,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话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鸿渐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热,像发疟疾。想糟糕!糟糕!这“闲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今天又多嘴,说了许多不必说、不该说的话。这不是把“闲话”坐实么?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孙小姐临走一句话说得好像很着重。她的终身大事,全该自己负责了,这怎么了得!鸿渐急得坐立不安,满屋子地转。假使不爱孙小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爱她——有一点点爱她呢?

至于为何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恋爱,在一次遭捉现行的“‘蜜’谈”后,会直接变成了婚讯?这其中的缘故,孙柔嘉也许早就料到了,只是方鸿渐未能料到。

陆子潇目不转睛地看孙小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阴险地笑,说:“你们谈话真密切,我叫了几声,你全没听见。我要问你,辛楣什么时候走的——孙小姐,对不住,打断你们的情话。”

鸿渐不顾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话,就不应该打断。”

李梅亭道:“哈,你们真是得风气之先,白天走路还要勾了手,给学生好榜样。”

鸿渐道:“训导长寻花问柳的榜样,我们学不来。”

李梅亭脸色白了一白,看风便转道:“你最喜欢说笑话。别扯淡,讲正经话,你们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啦?”

鸿渐道:“到时候不会漏掉你。”

孙小姐迟疑地说:“那么咱们告诉李先生——”李梅亭大声叫,陆子潇尖声叫:“告诉什么?订婚了?是不是?”

孙小姐把鸿渐勾得更紧,不回答。那两人直嚷:“恭喜,恭喜!孙小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请客!”强逼握手,还讲了许多打趣的话。

鸿渐如在云里,失掉自主,尽他们拉手拍肩,随口答应了请客,两人才肯走。孙小姐等他们去远了,道歉说:“我看见他们两个人,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样才好。请方先生原谅——刚才说的话,不当真的。”

鸿渐忽觉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搀着她手说:“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

孙小姐不作声,好一会,说:“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说:“希望你不懊悔。”

春假最后一天,同事全知道方鸿渐订婚,下星期要请客了。


五、方太太——勉强幸福

咄咄逼人、过分精明的方太太

原本是无这一节的,但方孙二人的结合,婚前婚后差别颇大,不可一概而论。

动荡时代加上仓促之间筹备的婚礼,似乎还不如订婚时来得热闹。婚后方鸿渐大男子的自尊和孙小姐——这时该改口称“方太太”了吧——高明的计较却屡屡起冲突,刚一结婚,就变得十分不和谐起来。其一原因,是方鸿渐累次想借赵辛楣之力过关,而方太太却委婉相劝、旁敲侧击、甚至命令呵止,总之就是不许。

鸿渐放手,气鼓鼓坐在那张椅子里道:“现在还不是一样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馆里陪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老实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存什么心思!”

柔嘉回过脸来,幽远地说:“你真是爱我,不用我说,就会知道。唉!这是勉强不来的。要等我说了,你才体贴到,那就算了!一个陌生人跟我一路同来,看见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个人好半天。哼,你还算是爱我的人呢!

鸿渐冷笑道:“一个陌生人肯对你这样,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别捉我的错字,也许她是个女人呢?我宁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们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们让你们称了心,就不在乎了。”

这几句话触起鸿渐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说:“好了,别吵了。以后打我撵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这样总好了。”

柔嘉脸上微透笑影,说:“别说得那样可怜。你的好朋友已经说我把你钩住了,我再不让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气更不知怎样坏呢。告诉你罢,这是第一次,我还对你发脾气,以后我知趣不开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来。免得讨你们的厌。”

“你对辛楣的偏见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关心咱们俩的事。你现在气平了没有?我有几句正经话跟你讲,肯听不肯听?”

方鸿渐心里是一点计较也没有的,但又不愿意听从妻子的忠告——他也许从心底里看不起女人。

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于白纸上写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个人文地理的疑问:“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气总带点儿蛮,跟咱们合不来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县人。”遯翁道:“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就好了。唉,现在的媳妇,你还希望她对你孝顺么?这不会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悦表情同时收敛。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遯翁笑道:“她父亲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呵!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的女儿,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无论如何,这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遯翁这几句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两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们只在中学念过书。

至于后来方太太不愿去夫家同一干旧社会的太太交谈,只致信一封的做法,更是给了方家女人的乱七八糟的臆想。后来勉强去了一次,如同所有城里姑娘下乡帮夫家做农活一般,也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只是不欢而散。

儿子当然服帖,媳妇回娘家一说,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么鸿渐的弟妇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么大了不得!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嘉不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家,决不让旁人对它有何批评。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执过。鸿渐认为只要向老家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女人,对于自己管辖的领土比他看得重,要挣点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看见一张桌子就想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看个仔细,记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几家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后,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像所有婚后龃龉渐生的婚姻一样,方家的小两口也因男女天性之差,很快便各自藏不满于心底,偶尔贮存满了,也要向外倾倒一番。似乎婚姻只能以这种名存实亡的形式,关着两个早该闹翻了的人。

柔嘉确曾把昨天吃冬至晚饭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她讨!她养了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走狗还不够么?你对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人家倒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希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干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方鸿渐对自己的评价,倒还算得中肯。他总以为,靠着自己本事交到的朋友帮忙,那也算得上自己一人的本事。似乎如若没有赵辛楣这个人,也一定会存在一个叫李辛楣抑或是王辛楣的朋友,救自己于水火中。

而孙柔嘉则太精于算计、太过于自负,婚前尚可为男人那可怜的自尊而委屈请教,婚后却独断专横、不容置喙了。她瞧不起方鸿渐那可悲的气节,又屡屡压下撑脸面的海绵,将里头那根用以描述气节的扎人的针露出来,并将之指向方鸿渐那“不屈的脊梁”。

这样看来,二人的分道扬镳的可怜下场似乎是可以预见的。

但我们更多时候不愿意直面这样残忍的答案,只会温柔地用海绵慢慢摩挲着脸面,并说:“十分熨帖。”。


附读书间隙拍的一些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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