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掐了烟,一旁的女子问:“喜先生,夜深了。”
“好,晓得了。”他回头看了眼女子,便起身走向屋内。屋外的月光寒吟吟地,槐树的枝丫映在地上,多苍老。偶有几声蛐蛐的叫声,可惜,花都败了。
“喜先生,您歇息着,我回房了,明儿个咱得去吴院。”女子提醒道。
“行,回去吧,我记得了。”
女子作揖退下,他看看姑娘远去的地儿怔住了神“真像,真像啊……”
他是梨园名角儿,生得甚是漂亮,芳龄少女见了也得遮面三分。梨园办的红火,大抵有一半儿是他的功,人人都夸他旦角儿扮得好,他自知不如人。梨园老板将他当主子一样护着,可喜生明白,自个唱不了的那天就得被一脚踹了。因为长得好看,不少姑娘倾心于他,可大家户都知道他就是个上不了门面的戏子。戏子自古祸事如水,他也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儿。日子久了,人人也就知道他不近女色了。
后来,出了档事儿,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这喜生竟当街买了个丫鬟回来,京城的姑娘都恼了神,这喜生买了个女娃娃?一时起,梨园听戏的人少了大半儿。老板怪自家角儿怎能如此鲁莽,这喜生却赔了个不是就扬身而去。老板暗骂,啐口痰,只得由着他去了。
喜生给这女娃娃起了名叫秀儿。大家都说秀儿有幸,指不定能成喜先生的妻。可秀儿听的话不止这一两句,伙计初见秀儿时吓一跳。嘴里全都念叨着太像了。秀儿识身份,她也就明白自个的地位了。
“喜先生,秀儿很像您的旧人吗?”秀儿壮胆去问喜生。
“像与不像,又能如何?”
“他人总如此议论,秀儿冒昧您了。”
“无妨,斯人已去,仅存感念。”喜生目光暗淡下来。
日子也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秀儿也大致从旁人口中探到这旧人是谁。喜生买秀儿的两年前,喜生故人去,这故人是他的青梅。二人打小相依为命,辗转于各戏班子。终于在这园内安了脚,那故人名中恰也带一“秀”字。如今这秀儿才有了这名儿。
话又说回喜生发小二人,二人在这园中踏实学戏,梨园老板也很是欣赏这两个娃娃。喜生学戏慢,这青梅便先登了戏台子。这一登台,便成了名,梨园也沾了光。青梅这嗓子越唱越亮敞,戏越唱越宽。有不少男子前来示爱,虽说戏子上不了台面,可窈窕淑女,哪有君子不好逑。再后来啊,这青梅被买去当妾。喜生不许,承诺唱戏挣钱。可姑娘不听劝,硬是跟了这家公子回府,那公子便是吴院少爷。
姑娘身份贱,受尽了委屈,喜生拼了命赚钱想赎她回来。终于,喜生唱成了花衫名角儿,京城皆为所叹,他一曲《霸王别姬》唱化了多少人。喜生出名后,拿钱去赎青梅,可被侍人告知这女子进门两三年便断了命,吴家人见她咽气便草草埋在了后山立了块碑,而喜生却不闻一耳。当年的名角儿花旦陨了命,到头来却无一人念。喜生在墓前跪了一宿,直到昏在了碑前才被伙计扛了回去。
遇到秀儿都是后来的事儿了,喜生街上见人卖婢,本不想多管事,谁料这秀儿抓着喜生不放,他定神一看,恍若当年的她。如此,便领回了园。起了名后,喜生又让老板给她找份事做。秀儿不肯,偏赖着喜生学戏。
“先生,秀儿想跟您唱戏。”
“唱戏?你可知这路身子贱。”
“秀儿不怕。”
“你可明白这东西得从小打底儿?”
“秀儿明白。”
“那为何还学?”
“秀儿…秀儿可以更用心!”秀儿避开了。
“为何偏要学戏,这戏唱不好,一辈子出不了头。”喜生继续道。
“报恩。”
喜生一怔,惶惶然便收下了这小徒弟。秀儿用功,日日夜夜苦练,跟着唱戏人到处转,也算是出了一番模样。终于也有人上门提亲,喜生听说这消息时,愣了一下,随即滑滑茶盖对自己笑了笑。“到头来还不是得走…你啊你,我怎么就留不住你了呢…”
谁知秀儿宁死不嫁,口口声声喊着报恩。这倒是喜生没想到的,事端淡去,他还是教着这初出茅庐的女娃娃。
日子清清静静,秀儿渐渐大了,也懂了事。可吴院仿佛和喜生有划不开的结。吴院派人请园子去吴家唱戏祝寿,老板一听是吴院还念喜生不允,可吴院给的价钱让他动了心,老板到底是来探问喜生唱不唱这戏。
“喜先生,这吴家老夫人过寿,咱得给个面儿。”
“……”无人应。
“喜先生,您要不愿意,我这就把定金给退回去。”老板见状况不对立马改口。
“唱。唱虞姬。”
“先生,这…不合适吧。老夫人寿宴…”
“那您另请吧。不送。”喜生拍下茶壶,甩袖而起。
“您别气,行行行,我这就去给吴家说。”老板好求赖求,终于让吴家人松了口。
喜生答应了去吴家唱戏,他想仔细瞧瞧这吴院究竟有什么让她如此死心塌地。
寿宴前夜,他坐月下抽烟,看秀儿离去的背影愣了神,喃喃道:“斯人已故,斯人已故啊…哈哈…哈…”
翌日,吴家一早便派人来接喜生,戏子有这待遇也是算有头有脸。吴家人知道,这是吴家欠他的。
到了吴院,后房内,秀儿替喜生扑了粉,更了衣,喜生掂起桌上的手绢儿,遮在面上,好不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先生,您瞧,多俊俏啊…”
喜生执意要唱《霸王别姬》,今儿个她便是那情深的虞女子。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喜生盯着桌上的大鱼大肉,心里所念全是那青梅当年可是这等荣华富贵,喜生一颦一蹙,满脑尽是嘲讽。戏末,虞姬含泪作别心念的大王,台上项王纵横四泪,终是曲终人散难相守。虞姬于项王情深一往,自刎于帐中,项羽再恨再怨也终是失了城,赔了妻。他能做什么?不过凄凄觅觅寻姬而去。
喜生退台,台下一片叫好,还有感怀的女子悄悄的抹泪。他坐在椅上,良久不说一句。秀儿急问先生如何,喜生挥挥手让她离开。
当日,回了梨园,喜生召来秀儿。“你想不想好好唱戏?”
“想,喜先生,秀儿想唱得像您一样好。”秀儿笑道。
“好,今后我好好教你唱戏。”喜生慢言。
“先生,您这是?”
“以后,这虞姬你来唱。”
“先生?您这话可不敢说啊?秀儿那配得上啊…”
“虞姬唱够了,累了。”喜生挥挥手,扬身而去。
后来,京城又闹出一事,名角儿花衫罢戏不唱,众人皆叹可惜了一副好嗓子。喜生不再唱戏,转手教起了戏,不教别人,只教秀儿。人们一听说,便都每日盼着秀儿唱出一曲,而秀儿其他的不唱,只唱虞姬。旁人笑话她问因,秀儿只言:“报恩。”
再后来啊,秀儿成了名角儿,人们也渐渐忘了喜生曾经的风光,秀儿放言不嫁,不过几些日子便传出来某某名门大公子提亲被拒。她不嫁,便也少了人提亲。秀儿只专心唱戏,大家笑她是个戏痴,连下半辈子都不要了。她不言,活脱像当年的喜生。
月下,他坐亭中吸烟。他明白吸烟是唱戏一大忌,可这么多年,也没谁能管得住他,更何况都撒了手,不唱了。
“先生,回屋吧,天寒了。”女子提醒他。
“无妨,无妨。”他挥挥手催秀儿赶紧回屋歇息。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他哼道虞姬唱的词儿,起身悠悠回了屋。
门闭,灯熄,人歇。多巧,多巧,槐花幽幽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