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记忆与印象》的最后一页,于重重文字中回望——他给我一个寂寞的侧影,一顶有黑色遮沿的白帽子,一副遮住他深邃思考的墨镜,臃肿的棉袄中仍能猜测出他宽阔的腰背。他将双手插在袖袋里,只一双残缺的病腿将他死死地固定在轮椅上。他神色平静地望着白雪皑皑的前方……
在他最茁壮的时候,像当时大多数知青一样到陕北延安去插队。我从奶奶那里知道他们一辈人经历的折腾,大跃进、自然灾害、上山下乡、文化大革命……
自然的人为的,那是愚妄无知的时代,也是纯真纯情的时代。我不知道他当时怎样意气风发地奔赴延安,怎样热情似火地赶着牛车。命运总是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十九岁的劫难塞给他一个残花败絮般的身体。两条腿残废的最初几年,他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什么都找不到了! 黑暗像无底洞一样将风华正茂的他裹挟而去。他也不想睁开眼睛去寻找一隙亮光。人在最脆弱的时候不止伤害自己,因为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母亲为我的固执与不争气流的眼泪。然而我理解他同情他,因为谁也不能断定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承受那样的厄运,像圣人一样抚琴高歌、笑傲江湖! 当他的母亲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被抬走他不知道母亲得病已久,母亲临走时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他还是听人转述的……当铁生拿身边的东西发泄,狠狠地砸向对面的墙壁。当他死命地敲打自己的残褪歇斯底里地喊着活着有什么意思……母亲只看到一个痛苦挣扎的儿子,她是带着多少担心和无力离开这人世的。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的孩子不知道,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看不到旁边的人。当他闯出一条路来,痛苦地追悔: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上帝为什么早早地找母亲回去呢?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招她回去。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这园中不单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他是在惴惴不安地怀念,愧疚吧?读过这些文字,我便问自己,我是否可以努力地少走些一些这样的弯路?少一些这样的遗憾呢?
他常常一个人摇着轮椅到地坛去,于杂草荒芜的园子,坍圮的高墙的某个角落,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这样寂寞的好几年,他终于说服自己,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