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所歌颂的,都是自我意识强烈的人,对那些逆来顺受的宝钗、迎春、袭人、之类,虽无明显地贬斥,却也带着较多的批判性。
少年时读《红楼梦》,隐隐觉得林黛玉是作者最喜欢的女性,却说不出是为什么。以至于,在看87版电视剧时觉得很是意外:怎么薛宝钗比林黛玉还漂亮哪?
再回去看原著,才知道在《红楼梦》中,薛宝钗确实比林黛玉更漂亮,而且她的为人处世显然比林黛玉更成熟,也正是因为这样,现代社会中所有的人都更喜欢薛宝钗。
后来才慢慢体会出来,林黛玉跟薛宝钗相比,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她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正是因为这种自我意识,才会在各种诗会中都努力发挥出自己的才华,才会那么尖刻地讽刺她的潜在的情敌,才会在贾宝玉面前时常地使小性儿求证爱情的程度,才会在爱情失意之后宁可死去也不愿忍耐着人生。
而薛宝钗,时时处处考虑的是别人会对她怎么想怎么看,所以,在长辈面前点戏,她会揣度老人的喜好而点热闹吉庆的戏,零食也挑老年人能消化的甜而烂的东西,平时说话更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态度,最后出嫁时,竟然肯冒别人的名,这在当时作为一个有着极高社会地位家庭中的贵族小姐是很让人意外的。
贾宝玉不喜欢薛宝钗,当薛宝钗劝他“好好读书,以后要努力做官”时,他很直接地说自己不愿听这样的话,并不怕对方难堪地说林妹妹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这是《红楼梦》中唯一将宝钗与黛玉直接进行对比的地方,也直接地说出了钗黛二人的本质区别。
另一组对比是李纨与凤姐。作为一个封建大家庭中的年轻寡妇,李纨是处处不得罪人,也时时表现出没有任何欲望与渴盼,虽然她每天都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却总是能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没有多少自我意识,只是灰心绝念地活着而已。而凤姐却是走到哪里就把欢声和笑语带到哪里,甚至在好多时候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但如此,凤姐还是这个大家庭的当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大事小事都要由她经手,可以这么说,她确实也是一个有才能的人。
再就是袭人与晴雯的对比。袭人极像宝钗,不但总是劝宝玉关心“仕途经济”,能融入这个社会中去,对对自己也时时处处以大姐自居,不得罪所有的下人,讨好所有的上人,她活得没有自我,但正是这种没有一点锋芒让所有的人都说不出她什么来,她因此也就有了相当的生活空间。而晴雯,是个爽烈直率的人,小丫头们犯了错,第一个要跳出来骂的是她,对在宝玉跟前最得意的人袭人出语相讥的也总是她,虽然她的才能无人能及,她的性情也是宝玉极为喜欢的,但最终还是因“风流灵巧”而招致了别人的怨恨,以致于下场十分悲惨。
以上这三组对比中,作者歌颂的是那些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人,然而相比之下,她们又都是同等地位的人中下场比较悲凉的那一个,可见作者对于这个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现实社会有着充分而清醒的认识,按儒家思想,有才能的人首先要考虑的是服务于社会,实在报国无门了,才会寄情于诗词歌赋,而服务于社会第一件事就是去掉那些强烈的自我意识,把自我放到社会与人群的大背景中去做事。
然而,作者很明显地对那些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人持赞美态度的。对黛玉的赞美多处都可以看出来,其中最直接的是借宝玉之口说:“林妹妹从来也不说这样的混账话。”而对李纨,虽然在正文部分全是肯定,但在李纨的判词中一句“如冰好水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其实就表达出了作者对李纨这一生的同情与怜悯,而王熙凤虽然最终的下场也不怎么样,却曾经有过光彩而威风的人生过程,如果人生的最终结果都是以悲剧作为结局,那么曾经有过辉煌与荣耀,也就算得不枉此一生了。作者对袭人的判词中有两句:“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很显然作者对她的这种处世态度也并不赞成。在晴雯等人的眼中,像袭人这样活着,实在是没劲,就算是有一个好的结果,一辈子一直在忍忍忍,又有什么意思!更何况,能不能有好结果,并不完全由自身的必情决定。
另外,妙玉也是一个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人,虽然寄身于贾府,对贾母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让人也不由得对她尊敬起来了。以她那样的处境还保持着很孤癖的性情和相当严重的洁癖,可见她对自己的看重和对自己性情的坚持。当然地,在那样的社会背景下,妙玉也不可能有好的结局。
一个人,只有坚持着作着自己,才能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却常常会受到体制的额外打击和压制,《红楼梦》中如此,现实社会中也是如此。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更愿意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其率性与坦然,让周围的一些人都替他们捏了一把汗,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最终也能有一个不错的结果。也许,这正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经典的作品总是能在相当的程度上与现实高度契合,却又一定高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