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着窗，呆呆地向外望着。同学们的笑声，哭声，仿佛没有，一切都静了，窗上出现她的笑。回头看看，却什么也没有。

依然记得，那样密布乌云的阴雨天，暑假里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过了许久，缓缓拆开，我悄悄关上房门，闷在屋里，一整天不吃饭。

我不愿辜负父母的期望，更不愿辜负自己，我决定复读。

我决定复读，但愿赢得同学的尊重，但愿对得起我自己。

暑假过后，照例穿上短旧衫，来到班级。眼前一片陌生茫然又苍白的面孔，夹杂些许异样神色。然而，我管不了这些，在后排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心里期盼着的，新的学期也就开始。

我缺了几趟课。补回来，没有资料，当然很着急。然而，s竟把她的笔记借给我。抬头对她笑了笑，我和s就这样相识了。

s是我复读时认识的第一位同学。

她短头发，个头不高，戴着黑边眼睛，爱笑，不善交际，成绩却突出。一次，我回答问题时卡住了。为解围，她极小声地传音，然而，我却装作听不见，情愿站着。她很诧异，课后询问我。我开玩笑说，男人一旦认真思考耳朵是听不见的。她笑了，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她的笑容我至今仍记得。

s是美术生，我也是。平时聊得多的自然还是美术。画室里铅笔橡皮经常丢，不知为何。通常，我不喜欢把东西借给别人。然而，当有同学向我索求时，依然禁不住显出慈悲的慷慨。即使不愿意，为了所谓同学的友谊，无论如何，也须答应这一请求。

美术考试看似轻松，其实不然。为争取高分，照着同一标准，不停地临摹，不停地模仿。我早已对考试产生厌倦。我喜欢画画，也是曾经。兴趣是引导我前进的导师，不过现在，仅是苟延残喘，多获取分数了。我的兴趣早已被分数抹杀，我如同机器一样作画。s也这么认为。她是从小就喜欢画画的，但与我不同，这兴趣竟有幸延续到现在。她告诉我，现在只能争取高分，先委屈自己，将来才有可能进美院深造。她说将来想成为一位艺术家。我虽讶异，也称赞这一神圣的梦想。

学校取消了年级的体育课,取消了我们参加运动会的资格，实在是一件好事情。s却有坚持跑步的习惯。每当放学，余光映射天空，把云朵染成了粉色，金色，荧光色；跑道上拉着一条长长的、纤细的她影子。风吹草动，竹林摇摆……

那是一道多么奇幻的风景呵！

我向来对陈规极为反感。每当厌烦，在画纸上胡来时，专业老师就指出来我的错误:比例不对，调子不能这样上的……我翻起白眼，心想:这我都知道，不过不愿意这样画罢了。s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说考完之后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现在还不行。

我不明白但我为何还要这样。当初留给我的教训还不够吗？

考学啊，考学！我是复读生。除了认真学习。

做卷子，整理笔记，临摹，吃饭、临摹，整理笔记……五点起床，凌晨睡觉，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在那一段沉默呆板的日子里，我几乎麻木地度过:没有生命，亦无心跳。唯一，使我欣慰的，便是s的微笑。

s的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活力，仿佛春天绽放的花朵。

天还没亮时，教室里传出s朗朗的读书声。

自然，她是我学习的榜样。

可她有时也犯困。每当她上课低着头，我就用胳膊碰她，她立刻打起精神来。她犯困时还掐自己的手，常常掐得手背通红。

我心疼那双柔嫩的手。她累了，睡吧睡吧；大家都累了。学校为何不给一堂课，专门让老师同学好好休息呢？

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树叶渐渐蜡黄，随后整片整片地落。不久，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了。我意识到，冬天来了。

北方的冬天冷，雪后尤其如此；年除下的一场雪，为大地换上了新衣。我们都很兴奋，仿佛初次见到雪一样。冷光照在结冰的路上，走起路不方便，容易滑倒。每逢此刻，我期望能狠狠地摔上一跤，请病假回家舒舒服服地睡觉。但我终于没作尝试，自然，这一荒诞的想法被宣判无期徒刑。

盼了半年的寒假终于来了。

s却说她必须要抓紧时间，不能浪费一分一秒。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她几乎每天都来学校画画，中午在街上吃饭，而后回校继续学习，很晚很晚才回家。

我心生惭愧。

我又想起她的笑容，白皙的脸上挂着两湾浅浅的酒窝。

她的形象挥之不去，蒙蔽了我的双眼，以至于时常开小差……

我明白，离考试只剩半年。

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天渐渐回暖，土壤冒出嫩芽，空气变得轻柔，午后，阳光明媚……

我做了一件至今仍令我感到羞愧的事情。

s在操场散步，是那样的黄昏，太阳被云霞遮住了。我在操场跑道徘徊，远远望着s的背影。她轻盈的步伐，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我的心上，使我感到窒息。有一刻，我几乎要退缩，心想算了。我提醒自己勿忘初心，考学最重要。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过统统是借口，而我已全然陷入了泥潭，不能挣扎。唯有s，得以扫去我那天性的自卑式的懦弱，把我从泥潭里拖出来，拯救我。

s看到了我，对我打了个招呼。

我猝不及防，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出话。

s离我越来越近，甚至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思想我分明地感受到……

我终于鼓起勇气，抛去一切顾虑，什么都不想。走到无人的小角落里，手颤巍巍地，为她递去一张字条。

随即我又后悔，不知干了什么，头脑一阵阵地发热。

她显出从未有过的神情，拿着字条，低着头，不开口，如同木偶，又刻意躲避什么。

她走开了。

我明白她的想法，我尊重她，为了考学；我更明白，对于留级的学生，应珍惜这一年，不该做碍于学习的事情。

我明知故犯……

那天操场上还有其他同学，消息不久就传遍班级，看得出，s变化很大，她始终沉默着。

一天，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我意识到了。老师开始对我进行思想教育，其他老师自然也得知了，一个个跟着加以思想教育。他们的观点，无非恋爱是种极其卑鄙丑陋的行为，应加以扼杀的，或者，不该现在进行。

我并不在意。大道理，谁都懂。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尊严。

然而，我与s的话语渐渐少了起来。

s的确不爱笑了。一天到晚只是埋头，只是学习。然而，她的成绩却不如以前，虽然看起来确乎更努力了。我想，这一定与我逃不掉干系。我不清楚，之后老师对她说了什么，同学又怎么重新认识她呢？

操场上消失了s的身影。她变得忧郁起来。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不明白。

我该负若干责任……

我该向她道歉。就当作一次冲动，一个普通的玩笑，其实什么都没发生的。我们依旧是互相鼓励、相互学习的同学，正如从前一样。

希望如此。

一天，我再次鼓起勇气，向她小声开口道:“商量一道题好吗？”

她转过头，似乎从梦中醒来，但躲避着我的双眼。我明白她的意思。从此，还是保存距离为好。

我无法理解，因为成绩么？

毁灭了一切情感。留下的，存于记忆中。

只剩下了高考……

每当烦闷，靠着窗，望着。同学们的笑声，哭声，一切从此归于安静，我又想起s。转过头，却什么都没有。她或许其实并不存在的……

我和s终于成了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