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是你品尝到的一种极致的滋味,含在口中,不能运化;硬生生地咽下去,又无法消化。如此这般,你只得来回咀嚼,想着它会慢慢变小,慢慢化于口中。但痛苦有时强硬得超出你的想象,你越咀它就越大,直要撑破你的口腔,你不又想让人看见,只得把它掩在舌下,让你吃不下饭,喝不了水,时刻提醒你它在存的。
痛苦它来自何方,要去向哪里,你轻轻地问它,它回报的只是一波更强似一波的苦味。这时你多想把这痛苦抛出去,就当它没过来一样,哪知随着时间的过去,它竟然长在了那里,生出一些根系。这更让你寝食难安。
这长在心里的痛苦啊,它何时才能枯萎,直到消亡。
你去餐馆喝酒,想借着酒麻醉它,让你不再百转千回。你喝了一瓶又一瓶,服务员每次来,你都说再来一瓶。你想,可能这瓶下去,痛苦的神经就没了吧。可是一瓶过后,总还是那样,痛苦的根系太发达了,根本拔不出你的体内。你开始又叫下一瓶……服务员怯生生地说,先生,你已经喝了一箱了。你抬头看那姑娘,这个姑娘大概只有二十岁吧,真是青春好年华。你摆摆手,服务员知趣地离开。大脑此刻浑浊地就像一池刚下过雨的池水,被搅得乌蒙不堪。凭借着仅有的一点意识,你开始找那棵叫痛苦的树,它被酒吓跑了?怎么它不见了?
很好,你对自己说,你终于战胜了痛苦。
你结了账。都说喝醉的人不能走直线,你走得还不错,可见你没有醉。结完帐,你向门口走去,脚轻飘飘的,你一抬手,“哐当”一声。你身后留下了一只破碎的杯子。服务员要叫住你,旁边老板模样的人制止了她。
你出了门,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你上了车。司机问你,去哪啊。
去哪里?你嘟囔着。
你模模糊糊地说了一个地址,接着就全无意识,你睡着了。
“先生,醒醒,到了。”你被人摇醒。你睁开眼睛,外面的强光让眼睛极不舒畅。
你付了款,下了车。进了小区,就摇摇地向一栋走去。坐了电梯,在15层,你下楼,站在一扇门前。你把手放进随身的包里,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从一面到另一面,终于在夹层里找到了钥匙。
进了门,你刚要喊,才想起妻子和儿子去了姥姥家。你把自己扔到沙发里,又沉沉地睡去。接着,你陷入一层又一层的黑暗,你跌落在一个又一个梦里,那梦都似披了面纱,影影绰绰,看不清面目。你想喊,可是怎么也出不了声。你拼命地发声,挣红了脸,可喉咙发紧,就是出不了声音。对面的人总是用吃惊的神情望着你,仿佛是看一个怪物。你想教训他,可是还是说不出声音。对面的人开始狂笑,用手指着你,笑得直不起身。你握紧了拳头,一拳打过去,那人却不见了。
你一阵慌乱。
一急,你醒了。
你在一片黑暗中,已到掌灯时分。窗外远处的蓝天还在展现最后一抹深蓝,一会儿这蓝,就要随夜一起隐藏。
电话响了,是妻子的,她说他们晚饭不回来了。你挂了电话,身子倚在绵软的沙发上。
刚刚离你远去的痛苦,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吞噬你的心,原来痛苦只是暂时休眠,随着你的复苏,它也鲜活起来。头疼得厉害,你晃了晃脑袋。
她上午来了电话。在她打来之前,你曾设想过她来电话时的情景,你对自己说,不对接,不去想。可她的电话一来,你就迫不急待地接起,生怕晚一秒她就挂断。
她的不如意,她的烦恼,她的忧伤,她说,你是她唯一的想打给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你心如刀割。你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你能做的就是听她的诉说。
你不是不想给她一个未来,可是这未来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你们都在一个各自完好的网中生活,冲破这网,意味着网破人离。两个人的幸福,要用另四个人的不幸去承全,一想到这儿,你就退缩了。她也未必有如此大的决心。
酒精的麻醉正在慢慢退去。你去洗手间,镜子的左上角,贴着一张便签纸,是儿子写的——爸爸,如果晚饭我们不回来,你要自己做饭吃,不能不吃饭,对胃不好。
你挤出一个笑容,儿子越来越懂事了。
你把头伸到水笼头下,水顺着额头、眼眉、脸颊、脖颈滑下,还有一些流进了嘴角,你品尝到了一丝丝的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