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渡,忘川下唯一的顽石。混沌初开,阴间还未曾有孟婆一职,奈何桥尚未铸造成形,自然,没有有黄泉一说。忘川仍旧是忘川,混混沌沌,十分空寂。
原本我并非石头,我的真身是更加鲜活柔软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从我开智起,心口处一直隐隐发疼,不知为何。
我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日复一日,岁岁年年……
渐渐地,冥府有了雏形,忘川河畔长满了火红的曼珠沙华,无数亡魂有了转生的机会,阴曹地府开始效仿人间,高位者各司其职。
偶然路过的仙人,在奈何桥下发现了我,小心翼翼的蹲下把我捧在手心,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他轻吻我硬邦邦的身子,把我放置忘川河边,见我是个颇有灵气的石头,长在地府着实不易,便在我棱角分明的背上题名:三生石。
受仙人点化,我的修为长进不少,只是仍未能化形,可把我给愁死了。
天上文曲星君下凡历劫,整个冥府传得沸沸扬扬。当时我正修得灵识,得以窥见万物,曾远远地瞧上他一眼,他矗立在轮回道的边缘,某个瞬间,他回头,我与他两两相望,我竟看不清他的样子,还好我只是块石头,否则我都快以为和这仙人相识多年了。
时间又过了许久,由于阴间戾气重,极大妨碍我的修行,我依旧不能修成人身,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阴曹地府的灵物,为何却与阴气相斥呢。我非常失望, 便也不再努力,陷入深深的沉睡。
某一日,我被越来越近的响声惊醒,直到明显施压在我身上的重量,我才不耐烦地抬头,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我看不真切,依稀是名男子,他咳了好几声才坐稳,似乎走了好久,身子有些孱弱。
我开口:“大胆,还不快下来!”
男子大骇,跌坐在地上,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掩面惊道:“奇了,石头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气得抖了抖身子,这傻子真没见识 ,然后我发现,他的左腿的裤管是空的,竟是个瘸子。我心说和瘸子没什么好计较的,气便也消了大半。
男子说,他原是名书生,后遇战乱,家破人亡当了小偷,迫于生计把娘子卖到青楼,拿了钱便心生悔意,老鸨却叫人把他打瘸仍大街了,待他逮着机会回去的时候,他才知道,娘子被当地高官看上了,宁死不从咬舌自尽。他爬到乱葬岗,用手挖了三天三夜,最后抱着娘子的尸体再无气息。
我轻哼了一声,呸,渣男,活该。
男子点头,有些无措,低低说道:“你说的对,所以我想待在此处寻她,向她赎罪。”
我翻了个白眼,若能化为人形,我定是狠狠把他揍一顿,替他那死不瞑目的夫人出口恶气。
几百年来,我们渐渐熟络起来,他常常坐在我身旁,偶尔会说上几句,更多的时候,我会自言自语说些有的没的,他静静听着,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我总觉得他在发呆,有时他盯着我看老长一段时间,我被看的有些发毛,黑白无常曾经和我唠过磕,说这种恨不得把你吃了的表情除了讨债就是被抢了媳妇的。
我便在心里暗自肺腑道:这人莫不是真傻吧,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没欠他银子也没碰他夫人。
“喂,呆子,去投胎吧,过了奈何桥,饮下忘川水,红尘了了,何苦痴存记忆,独自神伤。”更何况,也许他妻子早在人间转世好几轮了。
他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人间好玩吗?”
他想了想,认真答道:“ 应是回味无穷吧。”
“可惜我是石头,石头无情,什么感觉都没有。”
“若是我们在人间相遇,我定带你游历一番,踏过烟火尘世,看遍万水千山。”他拍拍我的石头瓜子,语气就像在哄一个三岁小孩。
“当真?”
“君无戏言。”
“你给我讲讲人间的事情吧,话本,历史,传说都行。”我实在是好奇的很。
“我不擅长。”他拔掉我身上的杂草,似乎很享受触碰我微凉的石头纹理。
“没关系,反正我啥也不懂,你就讲讲吧,我想听。”
“好吧。”他有些无奈。
其实我并不怎么想听故事,只是他低沉嘶哑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熟悉温暖,我不禁想多听听他多说一些话,驱散我几百年的孤独。
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我要走了。”某日他低低开口道。
我懵了好一会,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去哪儿,你还会回来吗?”
他不语,只是执起拐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每个游走的魂魄都必须入世,亡魂再怎么留恋上辈子,也必须斩断前尘,投胎入世。令我诧异的是,离别的日子这么快就来了。
“喂,下一世,你想当什么。”我喊道,只觉心口有些发烫,我该怎么去找你。
“前世我体弱,下辈子,做一侠客,行走江湖,四海为家。”
“笃笃笃~”
“喂,我是阿渡,渡世的渡,有缘再见啊!”
拐杖的响声有一瞬的停顿,继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忘川河畔。那单薄孱弱的身影入了轮回道,魂兮故里,看不透,摸不着,留不住。
坚如磐石如我,竟生出一丝舍不得的情绪,约莫这傻书生是我第一个在阴间说得上话的凡人,突然的离去让我有些不适应罢了。
过了奈何桥,饮下忘川水,往事如同走马灯花,转瞬即逝,希望这傻书生来世能投一户好人家......
自此,我又变成了一块孤零零的石头,矗立在忘川河畔,看着游游走走无数的亡魂,观望他们的前世今生。
沉睡百年之后,我终于修得人身,地府里的小鬼大眼瞪小眼,恨不得在我身上盯出个窟窿,奇了,睡个觉便成人了,奈何桥下的石头化形了,还是个有头发的石头!!
有了凡人的身子,我便想着寻得机会悄悄溜到人间闹腾,毕竟阴曹地府里,除了野鬼们凄厉的哭喊声,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人间的酒吗?”
“为何?”
“美酒甘醇,深情又克制。”
梦里低沉嘶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眼,想起曾在忘川下为我讲故事的傻书生。
怪事,明明石头不会做梦的。回到地府后我向阎王问询他的消息。
阎王翻了翻生死簙,沉吟道:“阿渡,别找了。”
我不解。
阎王摸摸他的大胡子轻声叹息,在旁边站着的黑白无常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疑惑得很,为何要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我是条可怜虫一般。
“你所寻之人,并非常人,此次入世,必有死劫。”
见我迟迟不肯离去,阎王便甩手向我扔来一个盒子。
“罢了罢了,地府好不容易长出有灵气的东西,留给你救命用吧。”
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透明的珠子,触感有些冰凉:“这是何物?”
“灵玉,你要是不小心真身毁了,魂飞魄散之时,这东西可保你一口气。”阎王摸了摸胡子,“这宝贝稀罕的很,还是某位上仙寄放在我这儿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
不是吧大人,您把它给我了是笃定那位仙人不会要回去吗,而且好像我真的命不久矣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初到人间,正值除夕,街上热闹非凡,小摊吆喝声分外洪亮,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人间里的话本提过,除夕夜直到午夜时分人们都是不睡的,一见面就互相拱手作揖,祈求神灵除灾降福,大家都在迎接新的一年的临近和到来。
我对人间的事物着实好奇得很,这瞅瞅那看看,小摊上挂许多春联,隐隐有爆竹烟花声,甚至有人戴上狰狞的面具来跳舞,我为自己置换了一席红裙,随意将头发拧旋盘结一髻,余发后垂至腰际,对这身行头甚是满意。
我变出几串铜板,挤到人群中买了一串糖葫芦,在小摊上要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戴着,小贩说这是年兽,戴上它能驱散厄运,一整年无病无灾。我嗤笑了一声,这人间玩意儿讲究的可真多。
我把面具揣在怀里,正想着把手里的糖葫芦吃完再戴上,突见白花花的团子一闪而过,撞上我的膝盖,手中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我赶忙把这小孩扶好,这孩童油乎乎脏兮兮的手拽住我的衣裙,也不知见着什么吓成这样。
我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石头,见人没事便想抽身离开,哪想这小鬼力气大得很,我竟无法离开,看着已经被弄脏的新衣服,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弟弟?别哭了,姐姐给你买糖吃。”我柔声哄着他,从兜里拿出几块桂花糕摊开来。
小孩低头一看,那桂花糕已经碎成泥了,哇地一下,哭得更厉害了了,“娘亲,我要娘亲。”
“好好小祖宗。”见周围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们,我赶忙蹲下替他擦眼泪,“乖,别哭别哭,姐姐陪你去找好不好。”
小孩一抽一抽地,顿时不哭了,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我心一软,咬掉最后一颗糖葫芦,牵着他挨家挨户地问询。
奇怪的是,每到一户人家,原本生龙活虎的百姓,在我还未开口之时,他们一和小孩对上视线,顿时像焉了一般,双目无神,我疑惑地望着小孩,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是我多心了吗?
灯红酒绿的街上,一派祥和热闹的场面,百姓们其乐融融,没有任何异常,我眉头微犟,不对劲,实在太不对劲了,我随便抓了几个卖东西的小贩,和他们交谈时,话语间竟像被安排好似的,仿佛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
我闭眼凝神,再次睁眼时,发现周围充斥浓浓的污浊之气,漂浮在大街小巷,我问道,“小孩,你们这儿可有遇到什么古怪之事?”
小孩眨眨眼,某个瞬间,我竟看见他的眸子变成幽绿色,他抬手轻点我的眉心,试探道,“大姐姐?”
我回过神来,听见自己回道,“怎么了?”
小孩默了一瞬间,不知在想什么。
“怪事倒没有,奇怪的人倒有一个。”小孩轻轻开口,声音有些冷,眼神也变了,那双狠厉的眸子一点都不似孩童般天真,只是当时我并未察觉到异常。
“我们这里有个疯癫的傻子,白日里四处乞讨人人喊打,夜里神智恢复后出来作恶残害百姓,听说他似乎擅长蛊惑人心的妖术,把人勾到巷子里,吸人精血,挖食人心。”
“大姐姐,快到子时了,你可要小心啊。”小孩舔了舔嘴角,跃跃欲试。
“那你可知有个……”
“孩子,我的孩子,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娘了。”
远处一妇人向我们奔来,一把抱住我身旁的小孩,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警惕地盯着我。
“娘,是这位大姐姐带着我来寻你的,她不是坏人。”
“这样啊,是我误会了。”妇人终于和善了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姑娘,是这样的,这孩子曾被人拐到深山林子去,所以我们就比较……”
“没事。”我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这样吧。”妇人擦了擦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精巧的簪子,只见那簪子通体火红,簪身雕刻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我们家是开首饰铺的,虽然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这簪子和您这身打扮挺相称的,姑娘就收下吧。”
街上人越来越热闹,我也不好与她拉扯推辞,便只能接受了。
“大姐姐,我来帮你戴上。”
小孩从他娘手里接过簪子,我蹲下身,当簪子穿过我的发丝时,我竟有些眩晕,许是我在人间还不适应的缘故。
我向这对母子道谢后,微微颔首,与他们告别。
我买了一坛酒,品了一口,又辣又苦,我又把它吐了出来。午夜时分,便徘徊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不知该往何处去,心口处微微发疼,竟在空气中嗅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