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大耳朵小漩涡 原创首发 翻版必究 文责自负
一根神经
他选择走盲道,那种马路边上的浅黄色盲道,上面有三道凸起的横杠或者好多凸起的密密麻麻的圆点儿,此刻踩在上面让他觉得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那些圆点儿很像和尚头上的那几个点儿。
走着走着他的身体往下一沉,心一抽:
“莫非踩在云彩上了?”
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踏进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土坑,盲道在这里中断了,脚下软绵绵的,皮鞋的浅灰色边沿已经被沙土漫过,擦得黑亮的鞋面还溅上了点点金黄色的碎沙,宛如夜空中的几盏星辰。小区附近的施工队在这里修起了路,工人们把盲道,以及与盲道相连的几块儿灰色平面地砖一并掀开,丢在暴露出的大土坑周围,然后在旁边的一家早点铺吃起了早点。他想转身走左侧的大道,目光却撞上一位正在等红灯的男司机。隔着车窗,他看见那人双目圆瞪,满脸赘肉,一副屠夫相,嘴里鼓鼓囊囊地还在不停嚼着什么,一边儿手握方向盘,一边儿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的心“咯噔”一下,赶忙别过脸望向其他地方:无数辆汽车已经把大道挤得水泄不通,即使人们都知道前方是红灯,可无数聒噪的喇叭声还是回响在天空。这条大道是施工队刚刚修过的马路,路面是刚铺过的黑色沥青,他还能闻到一股呛人的柏油味儿呢。他把腿收了回来,重新站到后面的盲道上,决定沿着唯一一条只能容下一只脚那么宽的路缘石穿过去。可一位身穿黑色厚中山装的老年人,戴着便帽,双手插兜,微微颔首,已经颤颤悠悠地走在了上面,正徐徐向他走来。他觉得那人竖起的领口非常高,几乎遮挡住了整张脸。
他叫孔新仁,生命银行的一名信用卡推销员。此刻因为睡眠不足,他有点儿心悸,还有点儿晕眩,正等着那位老人过去,好穿过那个土坑,继续沿着盲道走向前面的地铁站。
这两天他时常神情恍惚,眼神游离,他觉得自己脑袋里,胸腔里,都是空落落的,像是在真空中呼吸,吸进的,呼出的都不是空气,而是一种绝对的空虚。
“昨夜,整整一夜,又没睡好……”
他被自己左腮内侧,后牙床上面的一根神经折腾了整整一宿,直到凌晨四点多,他才忍着剧痛昏睡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疼昏过去了还是确实睡着了,只觉得隐隐约约坠入了一个梦境:梦里是童年时的三五位好友,一伙人坐在一张漆黑色,有五个桌角,每个桌角的角度都不相等的桌子周围,其中的一角异常尖锐,异常突出,像一把长剑直指他正对面坐着的一位看不清脸的人。他们又在像童年时那样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大事情”,而那张桌子被擦得锃亮,还反着光。
梦里他感觉不到那根神经的存在,但约莫清晨六点左右,他又被疼醒了。原来是梦慢慢变浅了,直到最后如烟尘般消散,留下来的他,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发现自己满头大汗,手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那根神经也醒了。于是他继续翻来覆去,迫切地寻找一种不会被那根神经发现的睡姿。其实他一整夜——从午夜到凌晨四点——一直在三个枕头之间来回折腾。他把大小不同的三个枕头摞在一起,搭成一个塔;把左侧的脸轻轻压在最上面的枕头上,想看看那根神经会不会安静一会儿?不会!再换换右侧的脸靠在上面;身体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可还是痛,而且这回又觉得枕得太高,脖子竟然也跟着不舒服;他拿下最上面的枕头,再左右来回试探一下,疼痛倒是减缓了一些,但很快他发现那仅仅是脖子感到轻松了而已。它不用再抻着了。再拿下一个枕头,如此反复,他的脸已经直接与薄薄的床单相接触,可那根神经依旧没有停止它的自我表现,反而越来越剧烈地在那里跳动,一阵一阵向他传递着痛苦。那是一种扎心的疼痛,一种钻心的疼痛,一种令他恶心的疼痛。
夜已经深了。母亲睡在安静的大屋,父亲正在客厅里做着美梦,均匀地打着呼噜,而孔新仁在自己的小屋里越来越难受。他不想打扰父亲的睡眠让他帮忙去找止痛片。再说,有一次这种情况下吃了止痛片都不管用,愣是疼得汗流浃背直到清晨。那苍白的清晨,无聊的清晨,空无一物的清晨,想想就令他厌恶的要命。他问自己是不是饿了?有一次也是这种情况,找了点儿零食吃就好了,虽然后来痛苦再次出现,但至少可以睡上一小会儿。能睡上一小会儿也好啊!他忍着剧痛开始寻找房间里可以进食的东西。找来找去,只发现一个放在浅绿色塑料碗里,前天被他咬过一口而没被母亲扔掉的红苹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任何能减缓痛苦的尝试他都不想放弃。他拿起那个被咬过一口的红彤彤的苹果,看着那块儿已经被氧化掉变了颜色的果肉,再看看其他地方完好无损的鲜红色果皮,贪婪地咬了起来。
可吃东西对于孔新仁来说也是很痛苦的事,他的门牙右侧的一颗牙齿已经脱落。那是在一次吃饭的时候,他用筷子把食物送进口中,突然“嘎巴”一声,咬得太急,筷子尖儿一点儿事儿没有,那颗牙齿随即脱落在桌子上,至今食物都不能触及那里裸露的神经,否则就是一阵蹿心的酸麻。而他的左边腮部的下牙床……正是那根此刻搅得他痛不欲生的神经。他只能用两颗完好无损的门牙慢慢咬下果皮和果肉;迅速用舌头送到口腔右侧靠最里边的牙齿进行咀嚼;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到门牙右侧的那个空洞。他慢慢咀嚼,慢慢吞咽,吞咽的时候竟然也会疼痛!难道左侧腮部的那根神经已经变大,变长了?延及到喉咙部位了?他来不及多想,忍着这种新出现的痛苦环绕着果核啃了一圈(除了那块儿被氧化掉的果肉)直到他发现疼痛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强烈,一下子扔掉那个啃得并不完美的苹果。
渐渐地,孔新仁似乎已经走投无路,黔驴技穷了。吃东西,换姿势,都无法抵抗那根神经的疯狂肆虐。他瘫倒在枕头上,急的满头大汗。
“昨天睡得就不好,也是因为那根神经,只有三个小时,今晚甚至都不到两个小时!如果不睡够八个小时很可能……”
巨大的恐惧感向孔新仁袭来,各种因为睡眠不足而猝死的画面开始涌入他的脑海:一名交警正走向十字路口红绿灯下的人行道,突然捂住胸口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起来。地上还剩下一些需要他搬走的东西。一位七十多岁,身穿红色羽绒坎肩儿的老大爷,带领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大妈练完一套太极拳,正准备继续练下一套的时候,人突然僵在那里,身体前后摇晃,手不由自主的去摸脸上戴着的口罩,随即便倒了下去。他们排练时站好的队形,各自所站的位置甚至都没怎么变。一段黑白色的监控画面,一个上班族男士,刚从地铁卫生间里走出,低头看着手机,突然脸朝下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他放弃了抵抗。任由疼痛继续吞噬着,咬啮着。他开始出现幻觉。头脑里凭空奔腾出两匹烈马,孔新仁觉得它们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品种。它们正在跑马场比赛,而那个跑马场竟是他初中学校的八百米豪华操场——中间是铺满绿茵的足球场,外侧是一圈红色塑胶跑道——气派的看台座位上一个人都没有。他看到那两匹马在阳光下被汗水浸湿的浑圆臀部正闪耀着一块块儿晶莹刺目的白斑。它们一前一后踏着椭圆形塑胶跑道向前奔驰,在弯道口向他展示出俊美的马头,飘扬的马鬃。一会儿这匹马领先,一会儿另外一匹又冲在了它的前面。但最后确实有一匹马获得了冠军。孔新仁觉得肯定不是自己下注的那匹马赢了,但又想给自己一点儿安慰,便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起来:
“不管是哪匹马,赢的总会是我!”
他希望这么说可以让那根神经引起的痛苦减轻一点。可事与愿违,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幻觉中醒来。痛感更加强烈了。
很快,白色的黎明窜进孔新仁的房间,写字桌上一夜未关的台灯散发出的昏黄灯光也无法遮蔽住帘子上那块儿骇人的白。他知道,马上外屋大厅里便会有父亲和母亲的低语声;手机里各种催人发笑的短视频传出来的一阵接一阵的奸笑声;再过一会儿则是厨房里切东西时,菜刀与案板接触所发出的有节奏的“邦!邦!”声。与此同时,大厅的沙发上,或是阳台的窗台上,那台陪伴他们家一年又一年的收音机将要开始传出令人情绪激荡,斗志昂扬的生命之国的国歌声。
“七点整!”血一下子冲到他的后脑勺。
孔新仁几乎整整一夜没睡。他该怎么面对这充满对猝死恐惧的一天呢?他决定在家里吃早餐,因为他害怕在外面吃早点时会突然晕厥而得不到及时救治。即使这样,他仍然没有忘记去吸每天早上醒来时的第一根烟(虽然一整夜他几乎都在醒着),吸完之后,心跳更快了,他更害怕了。
他回到床上,本想再睡一会儿,但屋外母亲已经把饭端到了餐桌上,并且开始大声抱怨:如果新仁再不出来吃饭,面就要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