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城三月
回忆。
铺满尘埃被遗落在角落的点滴就这样潮水般劈面而来。
1
2000年,我念小学一年级。
班主任是个戴方框眼镜的老顽固,衬衫在裤腰带里塞得很带劲,唾液分泌旺盛。幸而坐正下方的男同学曾经把数学作业纸垫在桌面上,到下课,举到阳光下瞧,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点子。
其实他也在极力控制类似情况的发生。
好比,一句话说完就会下意识去吸吮下嘴唇(虽然无济于事)。
每到期末,他总会教学生买一沓子作文纸,订起来,作期末考查。范围是整本书——听写、注音、默写散文、古诗以及题目刁钻古怪的作文——我们总要惴惴不安地等待黎明到来。
因为他惩罚力度极大,会根据分数段让学生付出惨痛的抄写强度,二十遍起罚,裂变式递增。所以那时起,我们就已经学会如何将笔捆在一起,事半功倍解决问题。
想当年还流行一种评价手册,非常薄。学期末都会填上各科成绩,班主任进行量化、评语。老顽固会一一把我们叫到跟前,躲在镜片后的三眼皮严肃地问:“(优、良、及格)哪个?”
当“优”字颤颤微微从我的喉咙里扯出来,在他锐利的目光中迅速将尾音打个转儿,“良!”
老顽固笑起来,嘴角两侧有极深的法令纹沟壑。他用高深莫测的语调重复我的话:“良?再想想。”
我举械投降,“及格。”
“嗯,自己写上。”
因而我们大多量化都是“及格”级起评。
2
除去这些,其实我的小学生活还是挺欢乐的。
有会变彩色水的女生,总能从家里带来五颜六色的甜水。她故作神秘,然后在大家“不说拉倒”的白眼里,招架不住地大喊,啊!我告诉你告诉你……
小把戏很简单,就是利用mm豆的色素而已。但她的的确确变成了众人追捧的小姐姐。
看大势已去,彩色水女生终于又琢磨出新把戏,成功逆袭回小嘎巴豆的视线中来。她站在讲台上,骄傲地扬起下巴说,“我知道怎么掐人最疼。”
“怎么着怎么着?”
她伸出手,食指和拇指掐到一起:“就这样。只掐住皮,然后,拧!”
嘿呦喂,小丫头片子。
她总能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因此从不乏追随者。
相比小F就安静的多。
独来独往,走路从来没有声响。小F存在感很弱,体育课比赛推铁环,从没人和她一组。大家玩砍包,她就躲在龙爪槐的树坑里,读《狼的诱惑》。
她说这是可爱淘写的,写爱情。
我问她,什么是爱情?
她说,亲嘴,爱情就是亲嘴。
亲嘴这种事拿到光天化日来讲,怪害臊的。
“你爱W,我都看见了。”
我惊呆了。
那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我和爱情。
“你偷喝W的水,他喝过,你们就是亲嘴了。”
“那XXX和XX也喝了。”
“你们都一样。”
我坐在铁栅栏上,晃悠着腿问她:“那你想喝吗?”
轮到她闭嘴了。
那场关于爱情的话题戛然而止。
时间过去那么久,具体后来又说了什么我一概忘记,唯独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有风拂动龙爪槐的叶片,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小学六年,我一直都喜欢W。
跟风儿。
喜欢忽然从后面摘掉他眼镜,把他课本推到地上,喜欢放学拉他的手,喜欢校庆诺大的礼堂上,用手电筒裹上红布冒充的劣质荧光棒为他应援打气。
这是个秘密,众人皆知的秘密。
3
全班女生都喜欢W,明恋。
介乎于懂事、懵懂间的年纪,我们将秘密宣扬到众人皆知,那时,还学不会矜持。二十多年里,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男生。却再没遇到他。
W高挑,干净,会唱歌,打一手好架子鼓。他喜欢班里大眼睛、自来卷很像洋娃娃的女生。总要拉她的手,诺大的礼堂只唱歌给她一个人听。即便上音乐课,男女生对排坐,还要挤眉弄眼送秋波。
我不喜欢洋娃娃,洋娃娃也讨厌我。
很公平。
五年级时,我被选进校广播电台,负责午间放送。即便没几个人听,我也能绘声绘色地拿话筒讲上一个钟头。使洋娃娃有可乘之机,责任在我。
某一天,与我搭档的大姐姐生病请假,老师让我找个人顶上。我竟然傻帽到叫洋娃娃来代班。
这种感觉很奇妙,很多东西,就像毒品。不碰则已,一碰就会上瘾。拿起的话筒,就不舍得放下。后来大姐姐回来,洋娃娃又不肯走。
僵持着去找大队辅导员,辅导员让我们私下协商解决。
于是我们选择用最女人的方式——cei迈步
结果以一脚尖之差败给她,被生生挤出原本属于我的主播台。
再后来,我不小心把她的鸡毛毽踢到楼下平房里,买了还她,她非说这个毽和她的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问。
她说:“我的贵,你哪儿买的。”
我实话实说,胡同口的小卖部。
我看到她脸上笑容熠熠,像个饱满到爆炸的红苹果。
好吧,你贵。你全家都贵。
4
日子过的像流水账,太多的细节好像漏过指缝的沙,想找回来,却已无能为力。
记得小S在我毕业同学录上写的是:生日快乐。
而我的生日在三月。
小S是后转来的,休学一年,上届学姐。
她很胖,脸不正常地肿胀,用手指戳会很久消不下去。那时,我们并不知道红斑狼疮是多么可怕的血液病。
令人万劫不复的方法很多,命运是一种。
我忘记从哪里得到了她病前的照片。清瘦、漂亮。会拉一手优雅的小提琴。
唯一没变的,是她腼腆的笑。照片中,她背着琴匣,笑对镜头。现在的她,由于常年大剂量服用激素周身浮肿,反应迟缓,根本没办法与人交流。
无论怎样,这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都是泯灭性的凌迟。药物摧毁了她的身体,而病症摧毁的,是意志。
小学毕业,自此断了联系。
唯一留下的,只有同学录上她用尽可能书写工整的一句留言:生日快乐
5
听说一班的班对儿从2000年走到2017年,快结婚了。
听说W拿全奖到美国最高音乐学府进修。
听说曾经书法很棒的男生现在成了建筑设计师。
听说班宠考上中戏研究生。
听说……
我们都在各自人生轨道灿烂而用力地生活。见过烟花,听过雨滴,吻过伤痕,静待花期。
道路漫长,愿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