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她的呢喃犹如海豚在海里吐出的气泡,不断上升,不断变大,终于冲破海平面的禁锢,夹藏在咸湿的海风里,温柔地扑进我的耳朵里。

“救赎我。”

(一)夏天遇见夏风灵

遇见夏风灵那年,我在北京,她在广州。

我天蝎,她双鱼。

盛夏的珠江畔总是人群涌动,每个人的心都仿佛被放在高温下炙烤一般,躁动不安。不断变换光芒的小蛮腰犹若珠江忠实的守护神,而那江上时不时飘过的五彩斑斓的邮轮,便是她派出的巡逻者,一起守卫这支神秘的河流。

“你好,请问你有纸巾吗?”

我愣了愣,抱歉地朝女孩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听不懂粤语。”

女孩走到我身边,吸了吸鼻子,依旧带着哭腔,切换回了普通话。

“你有纸巾吗,可不可以给我一张,我的用完了。”

借着旁边的路灯,我才看清了女孩的脸,大概是哭过一场,睫毛膏和眼线晕成一团分散在眼睛的周围,眼角还挂着未擦去的泪珠。我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我鬼使神差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了,你的妆都花了,很难看的。”

刚转身打算离开,突然女孩一把拉住我的左手腕:“我叫夏风灵,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伸出了右手,很正式地和她握了个手。

“我叫阿秦。”

那天我们在珠江畔聊了很久,原来她刚刚和上个恋人分手,实在没地方去,只好一个人偷偷跑来珠江哭,然后就遇见了我。新欢间的感情就像被晃了晃的香槟酒,急于冲破软木塞的阻碍,膨胀到这个无边无际的世界。

趁着每个周末,她带我玩遍了广州城。夏天在广州这个南方城市显得尤其长,十月中旬我结束实习要回北京的时候依旧穿着短袖,可回到北京就要套上外套,此时真是北京美丽的秋季。

我走那天夏风灵来机场送我,神秘兮兮地送我一本书,包装得既严实又精致,要我上飞机了才能看。我一脸鄙夷:“你该不会是送了我本小黄书然后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下出丑吧?”谁知她一反常态,不和我顶嘴,而是抱了抱我:“哎,下次见面又要好久了。”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矫情什么,12月你老师不是有个项目要来北京交流么,到时候我当地头蛇,带你吃遍宇宙中心,好不好?”

她的心情似乎明亮起来:“还地头蛇呢,真不要脸。”

上了飞机,我迫不及待撕开包装,居然是本《量子物理史话》。后来我发微信问她:“为什么是这本书?”

“上次我看见你用kindle看这本书了,你不是更喜欢纸质版的书么,我猜这本书你应该想要收藏。”

一种被人看破隐私的懊恼又带着点淡淡香草冰淇淋的甜蜜涌上我的心头。

(二)冬日情定北京城

回到北京后,我们夏风灵总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向她抱怨最近的项目遇见了点困难,筛选出的评价指标老师一点都不满意,打回来让我重新修改了好几次。她就笑我是个学渣,然后炫耀她和我一样的年级,手上已经有了两篇SCI。我说我最喜欢Tony Stark和寡姐,快成了Marvel的脑残粉。她说:“可是我谁都不喜欢。”我正准备回复她真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手机又震了一下。

“除了你。”

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的三个字,却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最讨厌北京的冬季,凛冽而干燥。呼啸的大风犹如恶魔一般紧跟着人们的脚步,试图将一切生命卷入那黑不见底的深渊。可夏风灵来了,带着和她名字一样的明亮和跳跃,温暖了我的冬天。

夏风灵的学术会议开了三天,结束后正好是周末,我们便开启了疯玩模式,我也如约带她去吃了五道口所有的美食。周日下午,哪也不想去,我说我们去坐公交吧,她眼睛一亮,拉着我飞奔到公交站,上了一辆几乎没人的公交车。

车内开着暖气,和车外的寒冷形成鲜明的对比。车窗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夏风灵用手在车窗上一遍又一遍写下“秦风”二字向我献宝:“你看,我们的名字摆在一起,是不是像一个行走江湖的大侠的名字。”

我什么话也没说,拉着她靠在我的肩头,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恬静而美好。真希望时间就此定格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折腾一番回到学校已是晚上八点多,我们买了点煮啤酒,在学校附近开了间房。酒后的谈天说地总是令人心情愉悦,我们从村上春树与诺贝尔说到莱昂纳多与奥斯卡,从王小波说到Allen Poe,从《小星星变奏曲》说到《What’s up》。

“喂,阿秦。”

“嗯?”

“你还没和我说过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呢。”

我刚准备回答,突然一个结实的吻落在我的唇上,耳边是她的低吟浅笑。

“除了我还能是谁。”

夏风灵身上淡淡的蓝风铃香水味钻入我的鼻子,我抱紧了她。

(三)秋天羊城说分手

异地恋真是辛苦又甜蜜啊。就像所有情侣一样,我们煲电话粥,抓住一切小长假和寒暑假的时间去看对方。要么从北到南,要么从南到北。地图上北京与广州之间长长的距离充满了我们的时间、金钱、精力与欢喜,纵然距离的鸿沟暂时不可跨越,我们却甘之如饴。

毕业后,我如愿去了广州,到广州那天下着丝丝小雨,依旧阻挡不了夏风灵如火的热情,帮我把所有的行李搬到了她家。噢,不,是我们的家。

这大概就是我喜欢夏风灵的原因吧,因为她相信爱,内心坚定,勇敢。不像我,遇见了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只会逃避。

在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年,她第一次向我提起未来的计划,我们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各自的父母。我躲闪着她的眼神:“你看我们才工作多久,还是先想着怎么升职加薪,满足我们买买买的愿望吧。”

察觉到了我的逃避,夏风灵默默垂下了眼脸,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阴影。我心里一片心疼,却不肯给她想要的答案。

由此话题引发的两人关系隐患就此埋下,尽管我们做着情侣间各种亲密事情。偶然我从她的眼神,她的动作,甚至她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她的疲倦,而我的内心也充斥着深深的无力,仍然选择逃避这个棘手的问题。

我模棱两可的态度终于成为点燃炸药桶的导火索,我们之间的争吵在半年后又一次相同问题的讨论上爆发。

“阿秦,你必须清楚告诉我,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风灵,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

听见我的回答,她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

“我已经给了你半年的缓冲时间去思考,为什么你还是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最不相信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知道你的父母是大学教授,对你的教育一向开明,那么我呢?我的父母那么传统与保守,如果我出柜了他们能接受吗?我能长时间忍受来自他们和那些三姑六婆的压力吗?”

“可你这样逃避能解决问题吗?还是你要顺从他们的意见去嫁一个你永远也不会喜欢的人?你根本就是懦弱,没有勇气面对你喜欢女人的现实!”

被她这样直白说出我的痛处,我脸色一白。

“阿秦,你知道我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我绝不会接受形婚这个选择的,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想法,那么我们,我们就分手吧。”

我想我不能因为我耽误风灵的选择。第二天,我默默搬离了我们的房子。当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酒吧里花钱买醉。夏风灵一把夺下我手中的酒杯:“秦穆,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居然连向你父母争取一下我们关系的努力都不去尝试,原来我们之间的默契都是幻象。世界上最傻的人就是我,居然会喜欢上你这个自私,冷漠又懦弱的女人。”

可除了对不起三个字,我竟说不出其他的言语去安慰她。

慢慢地我们断了联系,我一心扑在工作上,却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股熟悉的蓝风铃香水味。

后来,我听说她辞了工作,去了纽约大学念博士。

(四)春天重逢纽约城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个这样的深夜了,加完班,一个人走在回家的马路上,我想唯有让工作充斥着我的大脑,我才不会放松神经去回忆那段甜蜜的日子。可我越是努力去压抑自己的情感,就像被压紧的弹簧,思念如潮水一般席卷了我的四周,再也无法收回。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冲破天际,在寂静的小区显得尤为惊悚,我跌坐在路中央,车灯打在我脸上,惨白如纸。如果这辆车再慢一秒钟,我不敢想象那种最可怕的结果,车上的人摇下窗户骂骂咧咧,我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我不可以让我的人生留下如此大的遗憾。我飞快地爬起身,冲回家,买了一张广州到纽约的机票。

经过一年半的分别,就连和夏风灵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气都令人如此激动。我没有心情去欣赏NYC的异域风情,一路直奔夏风灵的房子。空旷的小区静谧安详,偶尔有风刮过树叶的声音。可是我的手心里都是汗,又期待又害怕一会的见面。

“Yeah, she is so funny, maybe we can make friends with her someday.”

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我从树后绕出来,看见夏风灵一身黑色大衣,神采奕奕和大概是室友的白人女孩说着话。看见我,她一脸不可思议,然后让身边的女孩先走。

“怎么,特意飞越大半个地球来求我复合吗?”我听出她话里的浓浓不屑,可我又如何会生气。

“可以吗?”我半开玩笑。

“秦穆,你以为你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下去吗?我就不会再找一个新的女朋友吗?”大约是气极了,她的脸色泛起红晕,然后转身离去。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和我在一起,我从广州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当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是要彻底抛去我过去的那些价值观。如果我都不能接受真正的我,我又如何能在生活里寻找到真正的快乐?生命的枷锁何其多,我不应该再给自己的心添上一把又一把的锁。”

夏风灵甩开我的手,径直回屋,关上了门。我站在原地,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起码我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话。过了一会,门开了。

“还不进来,要站在那里装门神吗?”

我喜滋滋地收起了眼角的笑意,飞奔进屋。

谢谢你,救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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