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妍然微笑
告别或坚守,停留或离开,总会从各种各样的生活事件中跳出来。
而选择,当你对这个词感受到压力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再如决定吃炒菜还是吃火锅来得那么容易。
从知道妈所住的大院要拆迁的消息后,我看见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开始搬家了。周围的邻居一有空就聚在一起,互相打问要不要拆房。
妈从外面回来,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不说。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的。我缩在茶几边的椅子上,一声不吭。
过了古稀之年的妈,身体依然硬朗,也像所有老年人一样,过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包括很多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晰,而眼下发生的事情,转身就可能忘了。
关于老房子的一切过往,都深深地刻印在妈的生命之书里。她有太多的不舍。
老房子也显示出了沧桑的模样,墙上出现了长长的裂缝,妈妈把家具重新换了位置,将那些缝隙挡住。屋顶夏天总有地方漏雨,爸和弟每年都要爬上屋顶修补,院子里也常年备着水泥和沙子。埋在地下的水管年久失修,时不时会跑冒滴漏。供大暖的管道每个冬天都要修好几回。
从我和弟弟少年开始,这所老房子生长在我们经年的记忆里,也交织在爸妈大半生的经历里,就像房子外的那颗老葡萄树,庞大的根系深深地扎在几十年的泥土里。
往日时光密密匝匝,枝繁叶茂。
时光是一座城,那些沙一般流走的日日夜夜,也会慢慢地砌出心墙,也终于在心里滋生成一座感情的房子,那是我们的心之屋。
二
八十年代初,老房子还是一片荒地。爸妈在纸上自己设计房屋结构,又请了工人施工,在不足70平米的土地上,居然盖出了3室1厅,我和弟弟分别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红砖墙,起脊房,是那个年代典型的房屋样式。记忆中的场景里,爸在外边大嗓门地指挥着工人干活,妈则欢天喜地张罗着给工人们做饭。爸妈在人到中年时,有了自己宽展的新房。
那时新房外种了2颗苹果树,1颗葡萄树。
院子里喂过一只很凶的大白狗。
爸教我和弟用铁丝编过一种菱形格子的鸡笼。我和弟天天中午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把圆白菜剁碎拌在麸皮里,喂一大群饿得狂叫的鸡。
每到秋天,院子里果香飘散,树上结满苹果和葡萄,一家人说着笑着吃着,兴奋地采摘。妈会亲自挑选,送几箱给亲朋邻居。
后来爸给果树四周的空地松土、施肥、浇水,种起了西红柿、黄瓜、青椒等等,我们便常常有新鲜绿色的蔬菜吃。
老房子的家具也是自己做,厚厚的木料托人千方百计买来,再请木匠打家具,请油匠刷漆。老家具几十年用下来不变形不掉漆。
学生时代的我和弟弟天天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每天吃了晚饭回各自房间学习,爸妈在客厅看电视。这个镜头应该定格在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的记忆中。
再后来,老房子的四周陆续盖起了几个东房,南房,西房,租给别人住。小院子人来人往,变得有些拥挤。
爸妈退休了,老房子里偶尔有邻居过来玩玩麻将,跟爸妈聊聊家长里短,他们在这里安享自己闲适舒心的晚年。
老房子也见证了我和弟从少年到成年的每段时光,留下我们的孩子在这里欢快玩耍的笑声。
依稀中,老房子的灯光还在亮着,从窗户望进去,爸妈在吃饭、看电视、在吃零食、唠嗑、在拌嘴……灯光下,是爸妈渐渐老去的背影。
三
总是无意识地以为,一切就是这样,一切都会一直这样,不会改变,就像抬头总能看到蓝天,就像江河奔流到海。
爸有一天跟我说,他想换个新房子住。
妈听到了这话,表示坚决反对。她一生节俭,什么东西坏了只要能补就会一直用下去,何况是房子。这件事便在老两口的争执中搁置下来。
我们竟没想到,爸的肺癌时隔八年再次复发,从当地到北京辗转奔波治疗了大半年,终是没能留住他。偶尔,在爸的病榻旁,我会想起他想要住新房的话,可是一家人日夜轮流在医院陪伴他治疗,哪有余力落实新房。
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痛悔不已。如果当时多劝劝妈,如果我们经济上有余力,也许爸就能住上新房子了。
我不知道妈是否还记得爸当年曾有过住新房的愿望。
我无法跟妈说我心里的憾恨。
四
有一天妈打电话说,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去家里好几趟了,给她算了一笔账,说老房子能值近百万。
妈的声音里透着高兴:“能换两套新房子了!”
我趁机道:“现在的棚改政策这么好,咱可不要错过。”
妈略停顿,说“我去打碳烧火呀”,挂断电话。
妈嘴上不松话,私下打探来的信息倒源源不断:哪几户人家开始评估房子了;谁家领了多少房票;微信上又发布了900多套房源。
我跟弟私下不停地商量,后来选了妈能接受的办法:先做房屋评估,先办各种拆迁前的手续,先选房。什么时候选到理想的房子,再把老房子腾出来。
妈终于把老房子的房产证、土地证和身份证等一一郑重交待给我。轻轻的几样东西,拿在我手中重如铅。
我想起10年前大夫跟我说:“你妈妈用这个剂量继续化疗下去会非常危险,做还是不做?”“做。”
我想起有人问我:“万一老房子拆了,你给你妈选不上合适的新房咋办?”
“在我妈中意的位置,再给她买一套新房。”
如果凡事都选择退缩和不肯面对那一面,妈早已不在我们身边。
经过一番抓号选房程序,我们并没有选到妈中意的新房。
妈说还是先腾房子吧,新房慢慢选,她不着急。
又有一天,妈说有人告诉她,她的名字贴在办事处门玻璃上。我笑,那是享受拆迁安置房的住户名单,必须公示出来的。
我抽空领妈到安置房看了一趟,全新的楼房,阳面的卧室和客厅,南北通透,近50平方米。妈说她自己住挺满意。
每一期公布出来房源,我都领着妈去看户型和位置。有个小区的两家人很友好,允许我们去家里看了一遍。妈那天回来很兴奋,夸人家新房户型多好,装修多好。
近两个月来,在拆与不拆之间来回挣扎的是妈,也有我们。而那天,我感受到妈内心的踏实和期盼。
五
交老房子那天,妈说她要留下一套钥匙,似乎想努力挽留住什么。我不能说破,钥匙交出去以后,老房子的窗户很快就会被掏掉。我找了一截小红绳,把钥匙串起来交给妈。
我用手机给老房子反复拍照和摄像,一方面是提交资料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留个念想,要是哪天妈想老房子了,我就拿给她看看。
深秋的下午,阳光柔和地洒满院落,果树的叶间,有风来回穿梭。老房子的每个角落,都藏着我们一家人的记忆,比如挂在墙上多年的石英钟,比如散落在角落的花盆,我们都能讲出一段往事。
轻轻地,从每个房间走过,我用目光向每一寸地方告别,用呼吸抚摸每一个老物件,在无声中,经历一场浩大的离别。
老房子,谢谢你三十多年来遮风挡雨的庇护,谢谢你给了我们无尽的爱和温暖。
爸,你曾经的新房梦,妈帮你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