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如同山丘地貌中一座孤绝突兀的青梗山峰,山峰被曲折蜿蜒的迷宫围绕,想登临绝顶,就得穿越迷宫。明明山峦的纹理都看清了,却不得路径而入。多少聪明的大脑都迷失在这恢宏迷宫之中,寻不见山门。
不仅爱好者迷路,名人当中出槌者亦甚多,蔡元培先生,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主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却认为红楼主旨是排满、是“反清复明”,还为此宏篇大论,说谁谁映射谁谁。对不起,这两者可不挨着,索隐来去,离题万里。然而至今仍有当代学者追随其后、大炒其冷饭。
另一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先生,开辟奠基新红学,功在首位,却竟认为红楼文学价值不高,将之与《儒林外传》视为同类,巨匠的文学价值判断居然错得离谱。
白先勇之小说集《台北人》,文字功底好生了得,却认为前八十,后四十回均为曹雪芹所书。怎么会这么明显的思想、文字差异被无视,离他的前辈和老师张爱玲见识差多矣。
周汝昌对新红学贡献巨大,对曹氏家族事迹考证甚详。却执著地认为史湘云为第一女主角,竟然不辩爱情之幽微和兄妹情的区别。导致他的红学论证出现结构性误差。
刘心武抛胡适的严肃考证方法,重拾索隐手法,由猜测秦可卿皇家身份入手,索出一部离奇的宫斗剧。唉,中国的宫斗剧已经太多了,就饶过《石头记》吧。比刘心武更离奇的是,霍国玲、紫军二位居然考证出黛玉入宫为妃,宝玉潜入宫中刺杀雍正帝的大事件。哈哈,这也太搞了,太离奇了。比电视剧《延禧攻略》还眩目。
对《红楼梦》见识高远,整体论述把握有度的有鲁迅,木心、张爱玲、和夏志清。王国维评《红楼梦》篇幅不多,从叔本华哲学入手,但说得也很到位。奇异的是《剑桥中国文学史》,其对《红楼梦》的评述是如此精准,让人直怀疑难道红楼研究也是外国人比国内所谓的红学家更有见地和水准?那不太奇怪了吗?我一直认为达到一种语言最高峰的作品是无法翻译的。
“《石头记》引导着年轻的主人公走上自我发现的旅途……一个毫无世俗进取心的敏感少年,从爱与诗,人生体验与戏曲魅惑,以及道家与佛家的启悟中去寻求人生的解脱。……一个无法破解的僵局,这个僵局正在于他执意拒绝踏入成人的世界。……曹雪芹也最终直面了士文化传统的局限和内在的两难之境。”也可能《剑桥中国文学史》只是对红学的研究成果进行了俯视式的综述,却舍弃了国内红学80%的观点,故立意不凡,卓而不群。
《红楼梦》之说说不尽,创造了无数的饭碗,许多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完全忘了胡适先生的“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研究方法,导致红学几乎成了江湖骗子的汇集地。曹雪芹先生地下有知,准会向这一帮弱智的后代鄙夷地翻白眼。
张爱玲的人生四大恨事:一海棠无香,二鲫鱼多刺,三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四高鹗妄改,死有余辜。后两项其实是一件事,话又说回来,即使曹雪芹写完了又如何,反正我们也读不懂。当下充斥话语地的“红学家”们,解读得奇奇怪怪,在低认知水准上废话连篇,全然不识得真象长什么样。又有几人识得曹雪芹先生的“所思至深,所感至柔”。“There is a fire in the heart of everybody, passing people only see the smoke.”这句文森特.梵高的话,用在曹雪芹身上依然很贴切。
对于一个作品,也许读者接受到的信息比作者的胸臆更五彩斑斓,白先勇做自己的文集,干脆将好友的评论文章一并收入。就如同红楼梦文本中充满了脂批、畸叟批一样,虽然累赘,胜于不懂。可是批文一加上,一座迷离幽深迷宫,就算构筑完成了。无数的转角、死胡同,无数的南墙等着后来人绕和撞,在烦人的路径探索中我们乐此不疲,全然忘了为什么而来。一如鲁迅先生的那句: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曹雪芹站在上帝的视角,看着这些无头苍蝇一样的爱好者,不禁苦笑一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 -----杨麦仓作于2018-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