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冲天】专题主编:
一家独行走天下
01
阿全突然就醒了,揉了揉眼睛,周围漆黑一片,望向窗外,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他娘的到底几点了?”他嘀咕了一句。
摸索着找到了开关线,咔嗒一声,灯亮了。
“狗日的鸡怎么没叫呢?”
突然阿全想起来了,鸡昨天不是都杀了吗,还不够呢,又买了十几只。
对,大儿子今天结婚。
阿全一咕噜爬了起来。
滑下床,汲溜着鞋,朝灶房(厨房)走去。
一盆盆切好的肉,都还在,白花花的,猪肉,鸡肉,鱼……总也有十几堆。
阿全一盆盆认真的检查着,还好,老鼠过冬了,没来糟踏。
这可都是一沓沓的票子换的,想起票子,阿全的心头一紧,哎,那么多,怎么还?
可结婚的是大儿子,不能寒嘇。借遍了,也得让他娶上媳妇。
可是还有两个儿子,一想头就开始发紧。
“狗日的,想那么多做什么?”
嘀咕着,阿全朝茅屋走去,先撒泡尿吧。
今天的尿撒得不痛快,因为猪圈空了,以前圈里总有那么几头,不管大小,听到人来,总会爬起来,前脚搭在围栏上,嘴一边拱着,一边“嗯嗯”叫唤,拉屎撒尿的人,便不觉得寂寞,一边和猪唠着,一边唏唏索索,不知不觉便完事了。
今年过年咋办?一头猪都没了。
阿全对着空了的猪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等回过神来时,阿全才发现手和夹着的那玩意儿都冻木了,抖了抖,阿全勒好裤腰带,微微叹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棉大衣。
狗日的,还差几天才到腊月天呢,就这么冷。
远远传来一两声鸡叫,头遍还是?分不清是第几遍,阿全想,管它呢,反正也睡不着了,再看看还差什么吧。
天不亮接亲的人就要回来了,别让送亲的人捡了男方家的漏。
得把女人喊醒,一起看看。
02
一年前,阿全上树剁树枝当柴禾,脚踩的树枝突然断了,阿全像断线的风筝般从五六米的高树上的摔了下来,所幸没摔死,但骨盆却摔折了,在医院躺了十来天,花光了家里娶儿媳的所有积蓄,还债台高筑,回家又躺了几个月。
女人端屎倒尿,日子一久,脸色便越来越难看。阿全却从不计较,毕竟是自己拖累了她,拖累了家。
一路赔着小心,终于捱到可以自由活动了,阿全猴急的爬上了女人的身,却又叹着气滑了下来……
不甘心的阿全,又试了很多次,次次无功而返。
女人叹着气:算了,别折腾了,摔坏了……
自此,孩他娘便跟七八岁的小儿子挤去了,理由是,断了念头。
阿全当然不乐意,也没办法,少不了唉声叹气。
日子久了,也习惯了。
03
轻轻推开小儿子的房门,借着外屋的灯光,阿全朝床上望去。
被窝外只露出小儿子的脑袋,哪有女人。
“狗日的婆娘,又出去鬼混了。”
阿全恨恨的想,再次紧了紧披着的棉衣,好冷的天。
半年前,就有人报信,说在山上撞见滚草坡的孩他娘,另一个是同族的某某。
阿全一听完,当即脸就黑了,牙齿咬得咯咯响,半天没吭声,最后逼出一句:我不信,捉奸得捉双。
不动声色。果然,某天夜里,在地头的瓜棚外,阿全亲耳听到了那对男女男欢女爱的呻吟声。
阿全抓起一块石头,准备砸碎那男女的脑袋,可是临了却无力的丢掉了。阿全想到了儿子们,三个儿子,大的已订了一门亲,小的还在读小学,这一闹开,儿子们如何抬得起头?
阿全失魂落魄地悄悄回了家。
被惊动的男女也发现了阿全的身影。
女人忐忑着回到家,孩子们都睡了,阿全蹲在灶𤎌前,黑着脸,大口大口抽着旱烟。
“是我对不起你。”
阿全眼皮都抬眼,也没接声。
空气似乎凝固了,某个角落里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
好久,阿全重重的挌了挌烟杆,还是没抬头。
“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你不行了,我咋办?”
“我……”阿全的拳头紧了又松。
“你放心,我还是你的妻,孩他娘。”
女人说完丢下阿全,进了小儿子的房间。
阿全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土灶上,两行眼泪无声的淌出来,滴在了地上的灶灰里。
04
日子咸咸涩涩的捱着。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妻俩各自忙碌着。
儿子们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只是再没看到父亲脸上的笑。
几月前,媒人说成了大儿子的婚事。
只是儿媳家提出的礼金,对于一贫如洗的阿全家,不谛于天价。
试着商量,女方家佷强硬:不能少,这是现在的行情,况且,还有两小的,得给两口子多扒拉点,日后分家扯不清。少一个子儿都别谈了。
儿子是真欢喜这女子,非她不娶。
夫妻俩便开始筹措婚礼。说是筹措,说到底便是借钱。舔着脸皮,东借西凑,总算是足了数。
选了日子,送过彩礼,置办嫁妆,房子补了墙添了瓦,给亲戚邻里报了婚迅,杀猪宰鸡,贴上大红囍字,锁呐请起,这儿媳妇便真要娶了。
按照风俗,准新郎带着一干接亲的男女昨天便赶往女方家了,歇一晚,今天凌晨某个吉时发亲,红喜字马灯一路照着,天大亮前必得接回家。取个一路有光,越来越亮的好兆头。据说早前也有躲避土匪抢亲的意思,就这么着沿袭下来了。
为娶儿媳妇,夫妻俩少不了商量,难得的说上了话,为借钱还一起奔波过。
阿全心里想:还有个当娘的样。心里不免微微活泛着。
05
可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她还能想着那事儿,想着那人,阿全恨得咬牙切齿。
抓起斧头,阿全朝木桩上狠狠剁去。恨不得将满心的屈辱和愤懑剁碎了,然后丢进灶𤎌里付之一炬。
“蹦蹦”的剁柴声沉闷的回荡在灶房里。
“咯咯啰”远处隐隐约约又传来了鸡叫声。
接着,邻家的鸡也跟着叫了起来,这回声音很大,原来不是所有的鸡都勤快地叫三遍的,鸡也有懒的时候。
鸡叫第二遍了,那边该发亲了吧,毕竟有二三十里的路程呢。阿全心里咕摸着。
阿全脱了外棉衣,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又开始挥舞起斧头。
这时候,堂屋门吱呀一声响。
阿全听到了响动。
“哪个?”
阿全喊了一嗓子,明明知道,还是憋不住的问。
没有回话。
半㫾,女人进了灶房,嗡嗡的问:“起这么早?”
“你又出去了?”阿全丢掉了斧头,黑着脸,冷笑着反问。
女人没有回答,像阿全先前一样,一盆盆检视着切好的肉食。
“帮忙的人快来了。”女人似自言自语,又似对阿全说。
阿全披上外衣,拉开灶房的侧门栓,打开门,走进院子。那时的灶房总是一门连着堂屋,一门通往院子。通风,方便。
来到院里的阿全,来回踱着步,口中喃喃自语:“好,好,天快亮了,儿子要回来了。”
不多时,帮忙的人三三两两的来了,看到院里徘徊的阿全,咦了一声,“全,在这里搞什么呢?走,开工,一会儿儿媳妇就接回来了。”
阿全“哦”了一声,突然清醒了似的,便随着喊话的人又回到了灶房。
灯全拉亮了,生火,烧水煮饭,炒菜,上蒸笼。
一会儿,说笑声、锅碗瓢盆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便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06
果然,鸡刚叫了第三遍,远处便传来了呜呜哇哇的唢呐声。
来了,来了。
这边,一盘已烧得红焰焰的炭火早端放在了堂屋门口,院门口迎宾的桌子上几大缸刚泡好的茶水,茶叶还在水里打着转,外加几大盆糖果。
鞭炮手早将鞭炮散开在地上,三大盘,专等那边的鞭炮一响,这边马上点响,以示迎接。
几个老婆子,还有兴奋的小孩子全挤在了院门口,翘首张望着。
女人早已换了一身的新衣,明显的梳洗了一番,脸上洋溢着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也韵味十足。
阿全远远望着,心中五味杂陈,依稀看到了二十年前女人初嫁来的样子。
也有人提醒阿全去换身衣服,打扮打扮。
阿全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有什么换的。
说话间,到村口了,那边鞭炮刚炸起来,这边的鞭炮便“噼啪噼啪”的开了花。
三通鞭炮响过,唢呐声便到了院门口。
阿全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眉开眼笑的样儿,还有新娘子,红艳艳的人儿。
提得提,挑得挑,扛得扛,抬嫁妆的队伍也一溜儿全进了院门,家具、棉被、日用品,满满当当,一件件搬进了屋。
“啧啧,好多哦!好丰厚哦!”
“再没看过这么多的。”
“都说养儿好吧,赚个人,还赚这么多东西。”
免不了一阵阵低叹。
阿全脸上笑着,心里却叹着:这都是借的钱呀,何时还得完!
跨炭火,铺床,拜堂,一应程序走完时,天终于大亮了。
07
娶儿媳妇,正宴应是儿媳接进门后的下午,即晚宴。也就两餐,早上的席仅限于帮忙的人,接送亲的,还有要好的乡邻,所以三四个菜,简单的吃喝。
早宴后灶房便正式准备正宴了,由有经验的邻居组成,分工协作,有专门的主管负责张罗着。
主人家则准备着迎接各方宾客。来客总备着鞕炮,在距院门口一里地处点响,这边便知来客了,回炸一串鞭炮以示欢迎,接过贺礼,少不了祝贺、感慨、叙旧。
那人也来了,偕着自己妻子,论关系,他是儿子的伯伯,当然得来,随了礼,女人大方的招呼着,红灿灿着脸,与迎接他人无异。
可阿全不难看出,女人的一犟一笑,在那人来了后,更添了许多风情。
阿全木木的“呵呵”“哈哈”着。眼光追随着她俩。而她们,偷偷的眉来眼去着,不时装作不经意碰一下蹭一下,甚至有次,他的手还在她的腰上抚了一把。
周围的人都沉浸在婚礼的喜悦之中,高声谈笑着,呼喝着,三五一群,嬉笑怒骂,追逐打闹,毕竟,冬天里,乡人们还算清闲,又好久没逢喜事了,难得高兴放纵一回。
阿全的脑袋生疼,早宴时灌了几杯闷酒,这时全上了头,心口也闷得发慌。
阿全拍拍脑袋,捂着胸口,回到了自己睡觉的屋里,关好门,和衣倒在了床上,阿全想睡一下,睡一下可能就好了。
08
迷糊中阿全似乎看到了爹,爹站得远远的,朝阿全招着手,喊着什么。阿全想过去,双腿却迈不开,想问爹说的什么,爹却越飘越远,然后便消失了……
阿全大喊一声:“爹!”然后醒了。
醒了的阿全,静静的躺着,脑袋还是疼,屋外依然是喧闹声,不时一阵阵鞭炮声。
而女人的阵阵说笑声却穿过人声炮声,直撞胸膛。
泪,无声地流了下来。阿全喃喃着:好疼,好累!好苦!
淌了一会儿泪,阿全挣扎着起床,然后弯下身子,朝床下摸去。
床下几双破鞋,几个破罐子,还有一些瓶子。
阿全抓到了一个瓶子,举起来,微弱的光线下,阿全看到了瓶身上画着岔的骷髅图案。
不加思索,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半瓶液体流入了阿全的胃里。
重又躺回床上,闭上眼,口中一径念着:“死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十几分钟后,胃中巨痛,四肢抽搐,白色的泡沫涌出阿全的口鼻。
大红囍字,女人的脸,儿子的脸,一堆堆的票子,一闪而过,最后是爹的脸:爹,我来了……
阿全停止了呼吸。时间是一九八八年儿子婚宴的下午。三十九岁。
09
婚礼还在进行着。
正宴开始了,请男主人上正席时,儿子才发现有一会儿没看到父亲了,于是叫最小的弟弟去寻。
人群中问遍了,都说沒见着。正读中学的二弟也帮着一起寻找。
“爹———!”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所有人都朝着叫声奔去。
父亲临终的惨状便永远定格在了三兄弟的脑海里。
女人也惊恐了,脸上瞬息万变,红彤彤的一张脸一下变成了白惨惨。
“阿全!”
扑了上去,阿全却再也听不到,僵硬的身子静静地躺着。
哭声一片,婚礼变成了丧礼。
“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借的钱我们一起慢慢还嘛!”女人嚎着,终流下了泪。
众人的惋惜声中夹杂着各种猜测。
阿全入了土,儿子们的日子还得过。
大儿子儿媳终日沉默的劳作着,还着结婚欠下的钱。二儿子不久辍学,混起了社会,几年后因群殴死了人,被关了无期。小儿子小学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很少回过家。
女人变得沉默寡言,偶尔念叨两句:死鬼,怎么那么想不开!
另两个儿子的婚礼至今也没办
,女人已郁郁而终。
作者简介:韩书山,
医院护士长。前半生拼命生活,后半生活出自己喜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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