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四川巴中山区的一个偏远村子,位置大概是秦岭以南,四川盆地在里面,我们是围着盆地周围的山。四川是一个天府之国,但大多却和我们没有太大关系。从我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来来回回唯一让我深刻的是,哪怕是在交通如此便利的今天:“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用来形容我们所处的地势也毫不夸张。也因为交通闭塞,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口,所以村子里大多是王姓,陈姓,张姓,十里八乡互嫁的也多,大多相互之间也都以亲戚相称。路上遇见先是排排辈分,然后是问好,相熟后摆龙门阵,三两个人便是一下午。
我们家是后来随曾祖奶改嫁搬过来的,我的曾祖父姓陶,按理我也应该姓陶,但是因为我爷爷的坚持,唐姓不能改,所以才有了现在唐家四世同堂。我们一家后来在这里安了家。房子是当年打地主时分的吊脚阁楼,现在还住着人。我们家是外来的异地户,没有其他亲戚,整个村子里就我们一户姓唐的。但这样也有个好处,我从小离开老家得早,很多时候回到老家,乘车遇见老乡总会先问问来路。我是分不清七婶儿六姨的,所以便只说一声自己姓唐,问人便豁然开朗:额~你是某某队,某某院子的吧,你的外公是某某,就住在某某队,赶场的时候我还见过他那。因为交通闭塞,所以民风淳朴,笑声敞亮,三两句话就相熟了,三两句话就抛开戒备心了,只要回家就都是孩子。
这是我的家乡,大多时候我会怀念六七月去遍地里爬地瓜吃;大锅伉馍馍。对一个地方饱含深情,大多是因为对一个地方的人和事有着深刻的印象。一开始以为喜欢的是物,是景,后来发现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这些人,那些事。
屋里的哥哥嫂嫂打电话给远在海南的父母,告诉他们大叔去世的消息:我们都是一家人,他走了,我想应该要告诉你们一声。我在和父母的电话中得到这个消息。我当时一愣,这些年我听到认识的人去世,最大的感触就是感觉不真实,然后是努力的想起这个人,有什么特征,和我有什么交集,等到接受这件事实后,紧接着便是失落,无尽的失落。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发愣,然后是不信:怎么可能,他过年的时候还好好的那。紧接着脑袋里便满是他笑的时候漏出发黄的牙齿唤我的小名场景;下雨天他戴着斗笠,稍微有些驼的背后面挂着一梭蓑衣,宽大脚底下是一双草鞋然后走在田坎上的背影;我记得他在大院的坝子做背篼,草鞋,蓑衣,斗笠,簸箕,筲箕,篱笆时的场景;我记得他一边用弯刀划篾条,一边用嘴含住青蔑条的场景。我记起年年我回去他要问我一遍关于我在外的近况,走时又要小送一段时的场景。
大叔和我们家是邻居,我们之间其实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大叔的年纪和我的奶奶年纪相当。但按照村里的辈分排下来,我爸爸和他同辈,我便叫他大叔,他的儿子儿媳我便叫做哥哥嫂嫂。我小的时候,爷爷早在我出生前就病死于肺炎,父母又在外。奶奶有太多事情做,所以便没有人管得住我,我便跟着大叔漫山遍野的跑,八月里收水稻,冬水田里插秧,我便在岸边玩泥巴,捉泥鳅。有时我放学回来,自家屋里还没有开饭,便就要厚着脸皮到大叔家向嘴。大叔定是要先小小调戏我一翻的:川娃子,今天又来向嘴了,说完便把我抱上桌子,我便毫不客气的狼吞虎咽起来。抬起头来只见大叔悄咪着眼睛:大叔屋里的头饭好不好吃啊,你个好吃狗儿。我望着大叔,于是又低下头,还要再多吃几碗。
农村的夏天,最惬意的是晚饭后乘凉的时间,大家搬出自己的板凳,扇着蒲扇摆着龙门阵,但是大叔不爱摆龙门阵,偏爱和小孩子玩,于是院子里的小孩子便围着大叔身旁嬉戏打闹上蹿下跳,我们笑,他也跟着开心,一会逗逗这个,一会逗逗那个。等到大家都走了,大叔才慢慢扇着蒲扇,将我们赶回各自屋里睡觉。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蛐蛐,青蛙的叫声想着明天还要和大叔玩,然后进入梦乡。
小学三年级后,我跟随父母到了海南岛生活,直到高中上学我又才回到老家。回到老家,我觉得院子显得更加破落了,连我们乘凉的的坝子也变小了,似乎什么东西都变了个样,唯一不变的是,我叫他大叔,他唤我一声小名时的那种温暖与关心依旧温存,让人感到安心和归家的安定。
以后大概是不论是我读书时,还是二十岁出头刚出来工作,每每过年过节回家。听到最温暖得就是他唤我的小名,问我在学校,工作时的近况。然后大概在我要走的时候,我要向他告一次别。今年过年上重庆来工作,我也向他告了别,那时他已经杵着拐杖,已经干不了重活了。我大概知道这样的回家和告别不会再很有多次了,没想到这一次告别,竟然是永别。
我相信即便是没有血缘,也是有亲情在的;我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觉得它有多老套;我也相信有些人我记不起来,有些人想忘也忘不掉。我想起漏出发黄的牙齿的大叔用南瓜叶包地瓜带回来给我吃的场景。我就觉得温暖。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 等这些场景一一闪过之后,才发现这些场景都不可能再重现了,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封存的是一段记忆和温存。我有我的大叔,你们那?有哪些没有血缘的亲人?
2018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