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讲:“你要替我写本书。”
几年前,母亲便开始讲:“你要替我写本书。等我百年之后,你在我的葬礼上,读给大家听。”
去年年底,父亲再次入院,病情危急。母亲有些烦躁,她不赞成动手术,几次与我讲:“你让他走吧,我好过几年舒服日子。”
可是,一转身,她就把父亲尿湿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多的时候,一天要洗几身。父亲精神好一点,她便扶着他在走廊里来回走动。
春上的一个清晨,母亲在百般无奈之下,流着泪向我倾诉她多年来遭受父亲“性虐待”的困扰。头一天晚上,当她向父亲发出反抗,父亲坐起来骂娘的时候,母亲的愤怒到达极点。她讲:“我拿刀杀人的心都有。”
我不得不与就此与父亲对话,讲:“你有性需求,我十分理解,也支持你找妓女,但是,你若不尊重母亲,我将送你去养老院。”
父亲试图自杀。
母亲不计前嫌,耐烦守候着父亲,直至他回转心意,正常服药、进食。
此后,当我依旧不能忍受父亲的言语上的“暴戾”,数次与他发生不愉快时,母亲会做那个两头劝和的中间人,指出我作为女儿,对父亲缺乏耐心和尊重。
她也会在晚饭后,充当父亲的“眼睛”和“拐杖”,陪父亲走一个小时的路,只是因为他有锻炼身体的需要。
我又想起青表姐讲:“那次叔爹爹叔奶奶合起来做大寿,我们去宜昌,住在宾馆里。大舅解大手,估计是来不及,弄到手上了。他眼睛看不太见,用手去摸脸。结果,糊了一脸的大便。大舅妈丁点儿嫌弃的意思都没有,一点点帮大舅洗干净,真是耐得烦。”
往此回溯至二十年前,我正在念初三。父亲的眼睛失明后,刚好一点,又从十几米高的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腰,进入另外一段痛苦又漫长的康复期。
在某一天的清晨,我背起书包去上学,母亲扶着父亲,一点一点往前移。我回过头来,用手比了个相机的姿势,笑着对他们讲:“来,给你们留个纪念。”那个虚拟的镜头,作为艰难时期的俏皮一刻,从不曾远离我的记忆。
一晃,母亲嫁给父亲近40年了,也扶着父亲走了近40年。
善良、温和、宽厚、隐忍、坚韧、担当,于母亲而言,是一种天性,也是对外公品行的承袭。她有一位好父亲。
因家道中落,说媳妇困难,外公娶了有点缺陷的外婆为妻。外婆生得并不美,甚至在性格上不那么讨人喜欢。她自小眼睛便不太好,用方言讲,是有点“烂眼嫌”,导致她干活时不十分利落。
小时候,去外婆家玩,回来了,母亲会问:“你玩得好吗?”我讲:“尽吃‘虫菜’(外婆择菜择不干净,连虫一块儿煮了)。”直至今日,我吃饭时,必然双眼盯着碗里看,决不允许丁点异物跑进嘴里,不知是否与儿时吃“虫菜”的经历有关。
外公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养活了外婆和五个子女。
母亲讲:“你外婆嫁给外公后,冇下过田,冇受过累,吃了一辈子的舒服饭,那确实是享了福的。”说外婆享福,并非单说她未吃过重力,更重要的,是她未听过外公一句重话。子女们偶尔对母亲抱有怨言,外公还会呵斥大家。
母亲又讲:“三年大饥荒时期,我们这一大家人,冇挨过饿,连野菜都不曾吃过,全靠你外公。”
外公这一生,直至离世,似乎从未有过停歇之时。天晴,他在田里忙活。下雨了,他在家里做椅子,做簸箕,做好了可以换钱。
他爱读书。几位阿姨都向我描述过这样一个场景:“晚饭后,你外公常常就着煤油灯的光读书、抄写古籍。”
我至今仍然保留着外公当年手抄的一本古籍。据说读通此书,可预知天下事。只可惜书中内容晦涩难懂,我连门都不曾入得。
我读书的最早记忆,便是幼时在外公家中,看全本的《七侠五义》与《薛丁山征西》。冬日的夜晚,我们围着火炉,在灰堆里埋上几个酸柑子,听外公讲着“白龙马”,等待柑子皮缓缓释出烤熟的果香味,是恒久的温馨和安宁。
外公有知识,也有见地。他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本身已经相当吃力,却尽可能支持孩子上学。舅舅身为长子,读到了师范毕业。三姨读完了高中。母亲读书最少,她讲:“我实在读不进去。”
外公也不重男轻女,反倒格外看重自家的女孩儿,这在当时并不多见。
在所有的子女中,外公最疼惜母亲。母亲十二三岁就下了学,充当父母的左膀右臂,料理家事,照顾姊妹。兄妹5人中,母亲承担最多,自然也最辛苦。只是母亲天生有男子气概,又富于奉献精神,她并不以此为苦。
才18岁,母亲就扛起枪,做了民兵队长,上得场打靶,也下得田挑担。青表姐回忆起母亲初嫁时的模样,讲:“大舅妈眼睛好大,眼珠黑漆漆的,发亮呢。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甩着长长的两条大麻花辫,天然有股子英气。”
七十年代末期,父亲与母亲结为夫妇。
结婚前,他们只在走节(地方习俗:逢重大节日,对象要提了礼物去拜访对方的父母)时,见过有限的几面。见了面,彼此害羞,连话都很少讲,更勿用说进一步的沟通与了解。这门亲事,能够定下来,只因外公外婆听中间人讲:“沈家大人子(长辈)看人看得重。”
有英气的母亲嫁进沈家,从此改了命运。
婆家条件差是第一层。母亲嫁过来时,便面临着要“借米吃”的境况。
婆家家庭氛围不好,这是第二层。
奶奶和爷爷关系紧张,爷爷频繁离家出走,即便留在家中,他也不怎么管事。
奶奶是疼惜后辈的。她讲:“我做媳妇时是遭够了罪的,我要看重我的儿媳妇。”母亲每次坐月子,奶奶都把她照顾得很好,鸡蛋、猪脚、肥肉管够,从不使她亏了营养,也不使她劳神。母亲打好了身体的底子,此后便极少生病。
只是,奶奶脾气急躁,说话夹生,容易被得罪,母亲没少因此受气。
很多时候,奶奶又不太懂得,何为真正的“看重”。母亲连生了几个女儿,她便不大高兴,且一定要露到脸上来,拒绝帮忙带孩子,话还说得难听。多少年后,母亲讲起这桩事情,心中依然有个疙瘩。
小叔不肯帮忙,这是第三层。
母亲刚进沈家时,一大家子在一个锅里吃饭。父亲常常溜到牌桌上去了,有人在背后挑唆小叔:“你哥哥都不卖力,你拼命做什么?”小叔听进耳朵,便做起了甩手大爷。
母亲讲:“你小时候爱哭,你小叔回来,往床上一躺,只管看他的书,根本不会说过来抱抱你。”
母亲只能坚持要求分家。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开了个头。此后,在将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里,父亲性格上的致命缺陷和他盛年时频繁遭遇厄运,给母亲带来的深重痛苦,千言万语,亦难尽述。
母亲生性乐观,嫁过来时,知道家里条件差,她并不怕有“饿肚子”危险,只说“多下些力气,肯做,慢慢就什么都有了”。
大包干时期,母亲在集体劳动中表现积极,总想着多挣点工分。未料,她的丈夫嫌她大包大揽,在背后骂她:“真是蠢。”
好一句“真是蠢”。
我冷眼旁观父亲,发现他几乎继承了爷爷和奶奶的全部缺点,且另有发展。
他年轻时好赌。家里快断顿了,母亲安排他去拿钱去买粮食。他出门后,转头就进了茶馆,打牌打得昏天暗地,几天几夜不下桌,将买粮的事情忘得精光。
他又好生闷气。秋收时节,割禾插秧,忙得脚要朝天,他与母亲发生了争执,竟学爷爷的样,跑回家里,一头倒到床上去,睡大觉。
他脾气暴躁,这点像奶奶。外婆曾告诉我,年幼时,父亲抬手打我,竟一巴掌把我打昏过去。念初三那年,父亲向我施加暴力,处于青春期的我,与他激烈对抗,在黑夜离家出走,哭着走了十几里路去外婆家。家里人找不到我,差点急坏了。
他做生意时,总想着走捷径,或短斤少两,或以次充好。有一次,他与人合伙买拖拉机,偷偷将好零件拆下来,据为己有,后来跟合伙人闹翻,人家便去告发他。他被抓了去,连手表都给扣了下来。他生意总做不好,与此有很大关系。
母亲实在被父亲气急了,只好回娘家住。过了几天,父亲便去接她,并不道歉,只讲:“回去呢。”外公外婆也从中劝和,讲:“结了婚,做了别个屋里的人,要多忍忍。”母亲只好跟着父亲乖乖回了家。
这一忍,亦只是开始。
那年,父亲刚刚四十岁。一场春雨后,他被剧烈的头痛袭击,紧接着,眼睛突然失明。当时我才念初一,却记得清楚,为了治愈他的眼睛,两边亲戚常常聚在一起开会,想尽了办法,甚至去信“迷信”。最后,他在湘雅医院住了好一段时间,视力才得到部分恢复。
两年后,他从十几米高的树上跌下来,生生摔断了腰。他在床上躺了好一段时间,才慢慢能够起床走动。
三年后,他得了骨质增生。起因是当初腰部受伤时骨髓流出所致。他疼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直哼哼。他与母亲讲:“我不想活了。”后来,他的骨质增生又复发了两次。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听到他多添了一个病症:前列腺发炎、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视力再度恶化。
他数次出现脑梗中风的症状。值得庆幸的是,他不是急性脑梗,并没有突然瘫痪在床。然而,每次病发,必须入院治疗。
去年年底,他到底未能扛过那一场纷飞的大雪所带来的寒冷,再次病发。我们叫了救护车,连夜带他转院。黑暗里,他靠在我的肩头,我能清晰感受倒,生命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从他的体内流失。这一次,他真的到了生死关口。
在接连转了五次院之后,父亲挺过来了。只是,死亡的达摩利克斯之剑也从此悬在了他的头顶。
这二十多年来,父亲在身体和心理上所承受的痛苦,非常人可以感同身受。只脑梗这一项,便使他常年“头晕、脑壳不清爽”。相较而言,在夜里起来好几次上厕所,视力几近为零的所带来的不适,似乎可以往后退好几步了。
万幸,母亲做了父亲强大的后盾支撑。
父亲身体健康时,想尽办法做生意。只是,他常常赔钱,运气也不好。有一次,他从船上跌进长江里去,差点连命都丢了。
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哪里敢指望父亲赚多少钱回来。她讲:“人家是锄头挖进来,你父亲是耙头挖出去。”她只好自己多想办法。
父亲身体不好了,她尽可能让他多休养,几乎独自一人承担了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此外,她还得常常陪着父亲住院、做康复治疗。“丢了扫把捡撮箕”,远不能讲清母亲的辛劳和繁忙。
她也并未因此嫌弃父亲,反倒一直尊重他在家中大小事务的“当家人”位置,钱也让他管着。若非被逼急了,她连重话都很少对父亲讲。
然而,父亲终究是太沉了。母亲与父亲朝夕相处,承受的压力过大,性格便有了些旁逸斜出之处。
我们回到家里,发现母亲有时候像一阵风。她正跟我们讲着话呢,一转眼,人就不见了,也不会跟我们打声招呼。
我们不知道母亲是去忙了,是去打牌了,还是去人家屋里闲坐了,只好像窝里的小雀儿般,等着母亲自己飞回来。
我们三姐妹常年在外,每次回家,也算得是“大事”了,父亲与母亲自然都是高兴的。只是,相较于父亲的细腻,母亲的线条要更粗放一些。不到两日,她似乎已经忘掉我们的存在,依旧回到自己的节奏里去了。
多多少少,我们总是有些失落的。小妹讲:“这些年,母亲无人指望,习惯了独来独往。她总不在家,我与父亲少有话可讲,于是只好拎起箱子,再次出门去。”
有一段时间,母亲迷上了打牌,瘾还有些粗,好打大牌。一得闲,她便上了牌桌,常常要打到很晚回来,甚至会熬通宵。
父亲自然担心母亲的身体,却又另有一种情愫。母亲若是出门干活去了,他必好言好语,若是因为打牌回来晚了,他多半要给脸色看的。用母亲的话讲:“脸不是脸,相不是相。”
为了母亲的健康着想,我们也没少说她。她讲:“我一上牌桌,便忘了烦恼。”
今年年初,因为母亲信了某一种教,我与她大吵过一架,且为此正式召开了家庭会议。
我并非反对她有信仰,只是各种信仰传播到底层民间,早已面目全非,充斥着歪理邪说。母亲识字不多,见识也少,她对正确的信仰并无判断能力。她单纯的相信,她所仰仗的“神”会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佑护”他的子民。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种“信仰”的背后,是母亲严重匮乏的安全感。
这些年,随着父亲在身体上的日渐下沉,他性格中的“扭曲”也愈发严重。母亲与父亲朝夕相处,自然受冲击最深。
我常年在外,也免不了经常收到大家对父亲的“投诉”。
一是说他懒惰、消极。
二是说他喜怒无常,常为了一丁点小事大发雷霆,极难相处。
三是说他出口便伤人,尤其是对母亲,讲话太难听。
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便要和父亲吵上一架,或冷战一段时间。
我自以为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父亲的人,又疼惜他多灾多病,反倒回过头来,做母亲的工作更多一些,劝她不与“病人”计较,又嘱咐她要照顾好父亲。
直到去年年底,我回到家中,才切实感受到,这四十年里,母亲忍得何其辛苦。
多年来,我们反复劝诫父亲:“多运动,少睡觉,多笑,积极生活。”母亲讲好讲歹,也劝过他无数次。
父亲是听进去了的,他反复做过努力,长时间步行,力所能力帮母亲做一些活路。可是不能坚持,不久便重新躺回床上,或看电视,或睡大觉。到后来,连母亲早上喊他起床,都要喊上三四次。很多时候,母亲干完活回来,还得做饭给他吃。
长此以往,他的社交圈日益狭窄,身体也垮得更厉害了。
直到去年年底,他病重住院,遭遇死亡的威胁,我留在家中,专门照顾和督促他,这种状况方有所改善。
他究竟有多不会讲话呢?
有天早上,因为不赶时间,母亲用了柴火灶做早餐。父亲见了,立刻尖起嗓子表达他的不满:“你真是贱呢,柴火灶这么慢。”
“贱”听起来极刺耳,他竟絮絮叨叨说了几遍,甚至希望从我这里得到认同。我立刻制止他:“你莫找事唦。”
母亲终于被他惹火了,回敬他:“你是活久了么?我这是吃自己的,如果要靠你养,你岂不是不让人活?”这下,他倒闭上了嘴。
又有一次,母亲在炒菜时,将“盐碗”放在了旁边的餐桌上。他马上找到了“由头”,指责母亲:“你是少了地方放吗?放在桌子上做什么?”
贬低母亲,蔑视母亲的劳动,好像成了父亲的习惯,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甚至是一天几次。
某天,他收拾桌子,发现桌子上被烫焦了一块,马上摆出大阵势,跟我讲:“这肯定是你母亲弄的。你母亲这个人,那硬是头脑简单。”
我立刻反驳他:“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母亲,就算是她弄的,这也是极小的事情,不值得说什么。”我没有顺着他的话走,他非常不高兴。我又讲:“你应当考虑母亲的感受,这些年她已经够不容易了。”
他站在洗澡室门口,捏紧拳头,把门捶得“砰砰”响:“你这样对我讲话,是什么态度?”
我们大吵一架。我第一次对他讲:“你是我此生见过的脾气最差,说话最难听的男人。”
于我而言,这是藏在内心的真实声音。
于父亲而言,这样直接的反馈,大概也是他此生第一次真正听到。
母亲与我讲:“我办法都想尽了。好多次,想跟他搞开,你们三姊妹,一个都不要留给他。我也想过自杀,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要朝你们看,我到底忍住了。”
我在想,如果母亲在晚年时提出离婚,站在女性角度,我是一定支持她的,也会尽力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只是,依母亲的品性与思维模式,她必不会走这一条路,而且,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在父亲危难之时弃他不顾,有违道义。
事实上,父亲也完全离不开母亲了。有段时间见不着母亲,他便会有些不安,要去寻她。
倒是母亲在开玩笑时,会对父亲讲:“你就是个宝,出生是家中长子,好吃的全紧着你。你两位姐姐,连看见的份都冇得。全家人都让着你。与我结婚后,我又供了你这么些年,现在轮到女儿们接着了。”
父亲沉默着,并不说一句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