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这家大企业的继承人是个小姐,女人管事乏胸怀,不出几年便退身职场之外,何况小姐无亲无故,老总的身份最多是挂名之义,至于企业的前途,只有靠老骨干杀出一条路。
当然,这与我无关。
我确实对家业漠不关心,落到这种状况也是迫于无奈,父亲因病过世,无论情愿与否,我都得奉命上台,哪怕真的同舆论所言,我的身份在这样一座辉煌耀眼的楼型金库里,只是“挂名”之义而已。
无所谓。人已经死了。老头子的摊位我没伸过手,更没有义务。
这样想着,我若无其事地踏出底层大门,与那些恭敬的目光擦肩而过。
当然,我穿的很体面。
毕竟已至日落了。
刚刚提了些无关紧要之事。它关于我最近一次人生折点。
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几星期前,我收到了一大笔遗产,和父辈创下的家业掌控权。而它对于我的意义,只是让本性不羁的我活得更轻狂无用而已。毕竟,要让一直以来知情尚浅的人接待她从未认同的责任,确实不太现实。
我生活在一座平凡的城市里,这里的夜景占据我整个世界。二十年来,浑浊的空气、混乱的灯光、车流一如往常,同样熟悉的是,我在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忙碌而浑噩的,哪怕是我坐在车里,看见的那些一闪而过的影子。而车内被叫作“小姐”的人,却如同别人眼里的花花公子般逍遥。
“竺总,您今天去哪?”
接近夜场聚集的街道时,司机问我。
我常常光顾的地方,是整座城市最隐蔽,也最繁华的角落。
每到夜幕降临,有名的少爷、下班后的工头、同狐朋狗友勾肩搭背,领带打得松散的男人,争先恐后地涌向那里,当接近深宵,那些狂欢的,纸迷金醉的人们,将每一座舞厅爆满。当然,我也是他们之中的其一。
这便是我的活法。或许我属于金钱,但我不属于事业。
“那家新开的酒吧有什么活动吗?”我低头玩弄自己的首饰,声音飘忽如散漫的病汉。
“有的,竺总,今天那里很热闹。”
“嗯?为什么。”
“听说是陪酒的舞女演出。”
“……这样啊。”我似笑非笑了一声,手枕在脑后。“男人的活动。”
“竺总感兴趣吗?”
“嗯,我随便看看。”
车拐进灯光昏暗的角落,将近一分钟里,我都行驶在幽深的隧道中。
直到忽然涌现的喧哗和灯光喷薄出,我的眼里映入大声呼吁的人们,听见厅内在播放音乐,被紫色灯光伴衬着,浓郁的暧昧和醉意涌向室外。店门屋檐的标牌上,标着一串英文字母:BlueFox。
“这么多人?”我起了兴致,直起身子往厅内看,可惜的是,我的视角尚不能看见演出的现场。
眼里只有被挤出门外的人高呼,他们的装束凌乱,扬起脖子,吹着口哨,像一群探头探脑的饿狼。可想而知舞台上的光景。
“这家酒吧雇了一个很有资质的舞女,听说开业这几天,找她陪酒都要排号,应该很多人都是冲着她来的。”
“真的?”
“是,她现在在这一带很出名,竺总刚刚知道吧。”
“第一次听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有一个名号,叫‘璀璨之星’。”
“喔。”我望着酒吧拥挤的大门笑笑。“这些人真会玩。”
“是,竺总,我们该走了。”
“嗯?为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来都来了,为什么不看看。”
我掰开车门,毫不犹豫地下地,司机的神情有些失策,像是要阻止我,却不敢直言。我没去理会,在车前看了酒吧很久,正迈出第一步时,司机开口:
“您经常去的酒吧比较安全。我调查过,最近也有新品。”
“嗯哼。”我漫不经心地回应。
这里的楼壁崭新,在单调而压抑的夜色里灯红酒绿,我所见到的每个人都在释放狂野,他们顶着从早到晚的黑眼圈,和几年来久不见消失的偏头痛,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燕尾服、公文包丢到室外,从酒吧里溢出的彩灯闪烁,他们舒展一整天僵硬的筋骨,有些人灵活,有些人笨拙,汗湿透他们的衣物。
“帮我在这开张卡吧。”我朝酒吧扬扬下颔。
“竺总。”司机的口气严肃起来,“您是不是忘了,今天这里的男性非常多。”
“你也忘了东西。”我未等司机说完,扭过头,用一只手牵起身上的西装,目光决绝。
二十年以来,我从不留长发,出门便穿男装,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是我的身高,刚刚见到的男性,我都能与之平齐,而每个同人对视的瞬间,那些雌性的忸怩和妩媚,都在我眼中化为死灰。
“你忘了。”我说。
“我从没被当过女人。”
进门是各种气味的混杂。
香料、酒精,新刷的漆板,接近舞台时,气氛便变得尴尬。干掉的汗水在空气里发酵,我顺着音乐的声浪挤进人群,不紧不慢地钻空向前挪,一直以来,我都忌讳与异性的肢体接触,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不可避免,为了最后一饱眼福,我只能放宽自己的底线。
行进了几十步,我终于能看清台上的演员:那是在男性观众的簇拥下,两个搔首弄姿的女人,舞群上镶着亮片。
她们跳的舞种,或许是芭蕾,抑或是拉丁——没有人在意,当我的目光定格于她们身上时,我便知道,无论她们的舞技多么拙劣,甚至因不伦不类而浑然不清,也只需伸展出婉延的线条,让雌性独有的特征淋漓尽致,那些迷人又曼妙的突兀,就足以倾国倾城。
——面对成群夜行兽般的目光,她们将动态安排在了重要的部位。
这样的画面在一般女性眼里,必定是令人厌嫌的,因为下贱,因为出色,也因为“出色”无法在这种场所安然,所以到了晚上,女人大都留在家里,成了酒客口里操持家务的“马子”。
我来到人少又视野广阔的位置。几分钟后,两位舞女退场。
人群中一片唏嘘,我听见用力捶桌板的声音。直到同样赏心悦目的女主持人上台。
“各位男士稍安勿躁——”响亮的丽嗓拖着长音,压住一大片不怀好意的吟声。
“我们的舞女已经在台下待命,从现在开始,她们将全心全意为大家服务,请在座的客人们踊跃预约哟——”
“呜呼——”人群的喊叫同掌声在我耳边爆发,我也打了个寒噤,血液同气氛燥热起来,冲向心脏和大脑,我抄起手,摇摇头让自己冷静。
“接下来,是各位最最期待的重头压轴戏——”
我凝起神,双目汇聚在主持人手中的节目表。周围的人群像已有预知,骚动声如同巨浪。轻浮的语言从群众哗然中溢出。庸俗、刺耳,令人神经紧绷。如紫色灯光下混乱的狂欢派对。我隐约听到男人们叫喊什么——像是谁的姓名,又不像姓名,而更偏向某种代号。
“她,风情万种,貌美——如花,她体态翩翩——优雅动人……她用她充满魅力的姿色,将近期的新品销量推上巅峰,她被誉为蓝狐酒吧的镇店美人!欢迎有请,我们的璀魅之星——艾丽维!”
人群再次爆发,这场肆意喊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喧闹,在热烈奔放的音乐声中持续了许久。
“艾丽维,艾丽维——”
“艾丽维我要娶你——”
“艾丽维,我要当第一个——”
“艾丽维……”
我被狂热的追捧声冲得头晕目眩,不得不向前几步,避开身边嗓门奇大的男性。再次抬起头时,耀眼的火红烙入视线,我像被魔药注射般定在原地。
——那是在大腿部翻场的裙摆,一刹那闪过的舞姿令人措手不及,犹如刺杀。
我看清了那名人称“璀魅之星”的舞女。
在最完美的视角。
或许在这一刻。在我逃避了内心的触动,让自己回到一如往常的理性和淡漠时,我忽视了自己反常的心率,却冷静地承认,我与这座酒吧,或许有着微妙的缘。
因为她确实很美。
不同于其他舞女的出场,“艾丽维”的表演更热辣而有张力,她的舞裙是火红的,如同烈焰跳动,妆画得妖艳,舞姿牵动了场下每一处气氛燃烧,她同样展现了雌性的风采——姿色万里挑一,出众逼人。
站在不远处,我看见她灯下深栗的眼眸,肤色白净无暇,长卷的褐发披在两肩,丝绸般流动。她搏得了全场倾心,不少人为她高嗥。
一直以来,能吸引我注意的事物并不多,在这样泛滥着淫乱和颓腐气息的场所里,我更不会有奢望。很多时候,我只是轻蔑地站在金库顶端,看底下忙碌的社会牲畜碌碌奔波,生活无劳役,便百无聊赖。我例行公事般在舞池和K馆狂欢,却深知这并不叫光明。
而我少有地记住了一个人的相貌和姓名——不,是代号。
艾丽维,蓝狐酒吧的舞女,璀魅之星。
我伫立了一会儿,扭头转身,撤离人群,想必到现在为止,都没人认出我的真实身份。我出行的装束会将伪装性拉满,这不是刻意安排,而是既定的偏好。于我而言,西装、领带和短发带来的安全感,远比贴身的旗袍和衣裙更为强烈。
我在桌台旁坐下,点了一杯威士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