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刘彻第一眼见到那个赵氏女的时候,他就已经明了,什么天生握拳的奇女子,不过都是些骗人的把戏。
他开始老了,对未来将要去的往生之国有着害怕,却又多了一些想要窥探的心思。许是听闻他曾在宫中召集术士,设法作坛欲见李夫人,所以这些地方官员便想以这样奇异吉兆去讨好他,以此取悦君心。
不过,虽然他欲见鬼神,却又不是真信鬼神。只是年老了,所有的担忧与期望,想有一个寄托罢了。人心尤其难测,倒不如就信些虚空。
因此,初听那望气的术士之言,刘彻本想顺着这些有心官员的意思,开心一番,赏赐一轮。然而见了那个奇女子之后,便不同了。
像!实在是太像了!
赵氏女与从前的阿娇,就好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刹那间,他神思恍惚,仿佛此刻他也还是从前那个俊朗的少年,微风之下,在长街与他的阿娇姐对面而立。
所以,无论赵氏女紧握的粉拳是否在他碰触下张开,无论那白嫩的小手中是否有一块玉钩,仅凭那张面容,她都可以得到荣宠。
“你,叫什么?”他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浑浊的眼眸想透过面前的赵氏女看到很远的从前。
那赵氏女欠了欠身,恭敬的朝着他行了礼,柔声回道:“妾名,赵月晈。”
眼前礼数周全,眼眉低顺的女子,曾是刘彻幻想过无数次的阿娇姐的模样。
只是他的阿娇姐从来都是骄傲肆意的样子。他还记得,在幼时他被刘荣欺负的时候,她在马背之上,手握长鞭,就狠狠地朝还是太子的刘荣抽去。
她头颅高昂,斜眼瞥着堕马的刘荣和跌坐一旁的他,笑说:“阿荣你可真有出息,欺负起幼弟来了。”
彼时逆着光,阿娇整个人都浸在阳光内。他看着马背上的小姑娘,耀眼的像她就是那个太阳。
后来年纪小小的他成了太子,终于他可以接触太阳了。慢慢长大些,他知道自己幼时曾说要娶阿娇为妇,以金屋贮之。他感叹原来他从小就爱骄阳。
但是他忘记了,炽热的太阳,不止可以温暖人心,有时也会灼烧伤人。
成为了皇帝的他,从此以后都会是百姓的天,是百姓的阳光。天下,如何可以有两个太阳呢?
他想,当年若是阿娇姐可以如眼前赵氏女一样,身居后位时,如月之柔,那么他也未必会着急立卫氏为后了。
想了许久,从前阿娇的模样与赵氏女重合。所以刘彻示意,将赵氏女带回了宫,赐封钩弋夫人。
钩弋钩弋,现如今汉宫有谁知道勾起了什么回忆呢。
入宫以后,赵氏女住的甘泉宫他赐了椒房之荣,无瑕的珍珠以及各色的首饰绸缎,如流水一样送了去。
他与赵氏女,朝同起暮同寝,在月下对酌,春日赏花。
年老浅眠,他总会在赵氏女熟睡以后,静静的看着她的脸。也总是感叹,如此生活才是他与阿娇姐该有的模样,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在赵氏女怀孕以后,刘彻开心的好几晚都睡不着。
从前阿娇姐最想要的就是与他有一个孩子。如今可以有了。如果是女孩,他必然让她做大汉最骄傲的公主,让她和从前的阿娇一样,成为耀眼的存在;如果是个男孩,他就请最好的武将教授,让他和自己一样,成为百姓的太阳。
这个孩子,以后会有阿娇姐灵动的眼眸,会有他高耸的鼻梁,会是这个世上最接近他与阿娇姐的另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终于在阿娇离世后,懂得了她从前的期盼。
这个受他期盼的孩子,如上古尧帝一样,在怀胎十四个月后降生了。
他看着尚在襁褓的孩子,真的有着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与刚刚生产,尚且虚弱的赵氏女有着别样的相似。
当晚他自己抱着孩子,缓缓走到了长门宫,他突然很想让阿娇姐可以真的看一看,她期盼的孩子,在许多年以后,真的有着她的一些模样。
孩子后来长大了,与他越来越像。立太子前一晚,刘彻又来到了长门宫,他越来越老了,从前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记起阿娇姐的泼辣,记起她鄙视的咒骂着卫氏,连带着宠信卫氏的他也被骂了。
帝王之尊如何容得她放肆!
天子一怒,赐死赵氏女的诏书就已经下达。
这个像月亮一样的女子,在死亡来临的时候,竟然也透着刚毅。刘彻心想,与阿娇姐有着同样面容的,自然也该有一些同样骄傲的心性。
“陛下,妾有一话想问。”赵氏女顿了顿,灿若星辰的眼看着端坐着的刘彻,道:“你还记得,妾的名字吗?”
刘彻没想多久,就立刻低声一句:“阿娇。”
赵氏女苦笑,开口:“陛下,妾与陈皇后很像吧。陛下可曾爱过陈皇后?”
不等刘彻回答,赵氏女就端起毒酒,一饮而下。
是的,很像。容貌像,此刻的决然也像。正因为像,所以此刻的赵月皎必须死。刘弗陵年幼,生母正值壮年,若未来他驾崩,像阿娇一样的骄傲任性,太后临朝,岂非又是一场吕后之祸。
爱,当然爱。若他不爱阿娇,如何会仅因一张脸就让乡间女子得到如此荣宠。若他不爱阿娇,又为何要立与阿娇有着一些相似的刘弗陵为帝。
爱是爱,社稷是社稷。
刘彻想,如果此生可以重来,他还是想和阿娇姐再遇的。若再遇,就一定和她琴瑟和鸣,伉俪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