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当我们置身于城市的早餐店,那些热气腾腾的包子、炸得金黄的油条、撒着葱花的豆腐脑都能唤醒我们的身体,温暖我们的灵魂,让我们时时感受到这人世间的烟火气息。
然而,我在外吃早点的机会并不多,早餐大多在单位食堂解决,这便让我感受到的烟火气格外浓烈:“烟”是滚滚黑烟,“火”是冲天大火,“气”是一丝两气。某种程度上,清晨教师食堂的这种气息它不可称之为“烟火气”,如果非要说它是个什么气,那大概应该是一种“烽火气”——烽烟四起,兵荒马乱!
鲁迅先生把咸亨酒店里的食客分为“短衣帮”和“长衫客”,(短衣帮)只能“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着喝 ……”
清晨教师食堂的老师们自然无法按衣着分类,但是境遇相当——时间是大家的通用货币,有没有早自习直接决定了你的财富,财富又直接决定了你的早餐状态,所以你一眼就能把大家分为“自习帮”和“非自习帮”。
“非自习帮”自然可以不紧不慢地踱进食堂,悠闲地夹一碟咸菜,携二三好友边吃边谈笑风生:猪肉臊子饸烙面可以细嚼慢咽;红腌菜的咸香可以慢慢品味;酸粥是放糖还是调油可慢慢定夺,粉汤里不爱吃的土豆条可缓细细捡出......
而“自习帮”就不同了,时间就是金钱,虽然此时腹中空空,但是又显然囊中羞涩,而且清晨食堂的金库钥匙大都掌握在煮面条的大妈手中:众人端着空碗、举着筷子,脖子伸得如一只长脖鸭,紧盯厨房门,望穿秋水般等着做饭阿姨不紧不慢地端上一盆饸烙面,然后盛面、狼吞虎咽、收拾餐具,最后步履匆匆离开......绝对没有多余动作。七点二十进食堂,七点半已在教室上早自习都不是事——吃面条,全程象征性咀嚼,肺活量好的男老师一吸溜就是半碗 ;吃鸡蛋,第一口抻脖子,第二口捶胸口,没有第三口!有早自习还晚到的老师没资格把鸡蛋分成三口吃,咽不下去就用牛奶顺一下嘛。饭桌上也少了午餐时间的从容聊天,甚至不需要简单打个招呼,大家都互相理解、心照不宣地埋头苦吃,没有任何餐桌上的人情世故,不用刻意配合别人的速度,炫完就走!这一碗面条和一颗鸡蛋不分先后、互相揪扯打闹着进了胃里,然后在里面至少站半个小时的军姿,下了早自习你才能勉强感觉食物原地休息了。
如此,单位食堂十几年如一日、单调寡淡的早餐硬是让众位同仁们吃出了山珍海味般的爽口、虎口夺食般的紧张、“食王”比赛般的热火朝天,并最终呈现出了供不应求的假象。
自然,最忙乱的当属带着熊孩子的“自习帮”,上早自习前必须把孩子喂饱,再顶着早高峰的车流送到学校,再返回单位上课,时间容不得一点浪费。于是食堂里总是掺杂着分不清是恳求还是命令的千篇一律的责难:
“快吃!快吃!快吃!”
“这不行!再吃一点!”
“没时间了!快把鸡蛋吃了!”
此时此刻,实在没有多少人愿意多费心思:不管什么饭、什么味道,只要能填饱肚子,工作有力气,内容和形式都没人在乎。如此,一碗面里承载的不是清晨的能量满满,而是加上了五味杂陈的情绪“佐料”,它们勾兑,混合,让你感觉所吞咽下去的绝不仅仅是碳水化合物,而是疲于奔命的生活常态!尽管现在的社会拼命地引诱每个人肯定自己的职业幸福,说将来会更美好,但单位的早餐似乎总会告诉你,将来是一样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一样。
在记录片《早餐中国》中,导演王圣志对于无数写着“温暖烟火气好感动”的弹幕,叹息着说:“一碗热滚滚早餐的代价是老板们必须凌晨起床,日日重复昨天的生活,永远陷在单调、庸常的循环中。那些被人们赞美的烟火气其实并不全然美丽,它的底色是复杂的,伴着苦涩和无奈——而这些,才是一家早餐店的真相”。
那么,当“一家早餐店的真相”与“清晨教师食堂的真相”撞见时,我们是不是终于能理解和释怀——每个人、每个家庭的早餐都是一个五味杂陈的故事。但是不可否认:早餐也给所有人带来了稳定,它重新定义了“守旧”这个词。当我们匆匆忙忙去往食堂吃下一碗面的时候,我们同时应该庆幸:哦,今天和昨天一样,希望它和明天也一样——平平淡淡、稳稳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