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洗澡的时候，程宥偷偷转头看了一眼罗琦。

      两个人都是背对着洗的，程宥看见他光滑的脊背，水沿着肩胛骨和腰窝分流淌下，心中却没有任何应有的血脉喷张。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不喜欢男人这个性别，只是普普通通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从狂热的震惊中抽身，逼自己缕清了思绪，用擅长的方式，去虔诚地解一道最棘手的题。

      已知他确定自己喜欢董洵，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董洵，他害怕因为同性恋而被指责，觉得两人的年龄和认识的时间不足以支撑这段关系的开始和存在，他想用回避这种懦弱的做法来戒掉董洵，但是失败的很彻底。

      条件是他觉得他几乎是在被动接受董洵的关心，说不定董洵对他有一点好感，不管是由何而来的好感。他也不可能一直未成年，总有长大去勇敢面对的一天，他也愿意去为这份难得的喜欢争取长久的机会，甘愿错过的才是傻子。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爱慕的心意藏起来，先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表现不要异常，董洵有迹象的时候适当试探一下，就一下。期间一定要找机会要到他的联系方式，等军训结束去加他好友，保持联系，忍不住了就表白吧，不管他同不同意。不同意，他就绝对不再贴上去，同意的话……

      同意的话……他真的会同意吗。

      程宥静静地躺在床上，幻想如果董洵同意和自己在一起了会是什么场景，他不敢想的太深，怕惊扰了易碎敏感的青春。

      就好像压轴题写到最后一步，过程理由充足，却写不出那综上所述。

      翻来覆去，他不准备给自己留太多希望，毕竟未来高中三年他还要以学习为主。

      考上中国人民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他想起那天董洵近在咫尺的脸，那天荒凉的苍穹，像预言未果的末日来临，利落剪开他情窦死结的固执。

      想不通他什么时候喜欢上董洵的，也不想思考了，夜实在是太深了。

      就算那题拿不到全分，他也会是他自己的第一，睡吧，人各有命。

      ·

      新的早晨，程宥觉得神清气爽多了，至少将抽象的东西给出了较为完美的分析，只要按照程序来就不会出太大岔子。

      在国旗班晨训完回到教室，他吸气让自己沉下心来，然后毅然举手，刘月南注意到他就走到他座位上。

      “怎么了？”

      “老师我们去外面说吧。”他求助地看着老师，语气小心又坚决。

      到了走廊，程宥垂在腿侧的手揪住了衣角，考虑好怎么用最合理又合情的理由说服刘月南。

      老师的教学风格，团队的纪律问题，同伴的业务能力，特殊的侧重训练，个人的归属缺失——

      一条一条排好序列出来，几乎一口气说完，理由之间稍有停顿，给刘月南接收思考的时间。

      “我肯定是不会强求你，一切都按照你自己的意愿。”

      程宥心里窃喜，等待她说出下一句话。

      “这样吧，等国旗班集合的时候你和教官说一下，他同意你回来你就回来，这个我不好擅自作主，好吧。”

      刘月南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进教室。

      一个摄影师看见师生谈话的情景就跑上前把他们留住，说要拍几个照片。

      为了避免尴尬，程宥又多问了几处细节，教学进度和董洵那边的意见等等，得知没有增加训练内容放了个心。摄影师干脆拍了一小段视频，临走前冲他们笑着说了句谢谢。

      这个小插曲改善了一下程宥的心情，他告诉自己还不能太激动，万一那边的教官不放人，他还要预判一下他的问题，思索自己该怎样应对。

      先把刚才的理由复述一遍，教官觉得国旗班少不了他，他就说这份荣誉可以留给比他更好的人，国旗班这么好的地方给谁谁都会愿意的，除了他这种心灵洁癖。

      总之用把利益当枪使，不会让自己的人品看上去太糟糕。

      广播里又通知表演方阵和国旗班去底楼集合，程宥兴奋又紧张，跑到教官身边直接开口说了自己的诉求。

      “报告教官，国旗班可以退出吗？”

      “可以啊，直接回自己班级就行了。”

      程宥没想到那么轻易，肚子里那些保险的话语都作了废品，不过也省了心。

      只是上楼梯的时候一跨两级差点摔了跤。

      这潦草的收场让他处心积虑的躲避更显得掉价，轻易地进来轻易地出去，除了让他明白有多喜欢董洵没有一点用处。

      活了十五年还是头一回感觉自己那么做作。

      回到教室，刘月南问他教官怎么说。

      “他同意了。”程宥急着要回位置，差点忽略刘月南。

      “那就行，回座位吧。”

      坐到位置上，他朝罗琦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露出了这两天最真心一个笑容。

      罗琦直觉告诉他程宥有事瞒着他，不止是想从国旗班回来的事。

      虽然经常掩饰的很好，但还是会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时刻露出忧愁的神态。不过程宥也不会闲着没事和他闹脾气，没主动说应该就是不方便问的事，这下大概是解决了，他也挺为他开心的。

      董洵站在教室门外喊整队，不自觉地往角落里瞟，竟然看到程宥在班里，心里顿时一紧。

      整队的时候程宥比较尴尬，昨天四个表演方阵的人都选完了，队形也变化了，他想回到原来的排头位置，替代的人也面带为难的样子看着他，犹豫着半步往后退。

      “程宥，你还回原来位置吧，那个小兄弟因为你走了要站回第一个都难过死了，你看他现在乐的，巴不倒呢，别有负罪感啊。”

      这句话说到了程宥心坎上，他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那个男生连忙摆手说没事，把位置让给了他。

      “刚刚才跟我说舍不得你呢，非要回来。”刘月南对董洵笑笑。

      程宥耳朵一下就红了，他知道这多半是句玩笑话，但他记得他只提到了教官教学风格不一样，怎么就演变成想董洵了。

      虽然是实话就是了。

      “是吗……”董洵看着天空轻笑了声，微妙的预感再次攀上了他的控制神经。

      看着他嘴角发自内心的笑容，程宥更加坚定了原定的计划，愉悦地走在七连部队里。

      ·

      各自散开训练后，董洵看着飘着的雨絮，纠结地对刘月南说：

      “练好了还练什么啊，不是打疲劳战吗。”

      仅仅考虑了半分钟不到，他见雨变大了点，就把队伍带到了昨天早上站军姿的地方。

      大家都对那里有点恐惧，但听董洵一本正经地说带他们玩，还是决定相信一下教官。

      “我对大家昨天的表现比较满意，今天上午就全留给你们玩。”

      “那么好——”有人看了下手表，纷纷鬼叫起来，生怕隔壁班级不知道他们很快活。

      程宥也想玩，但是一想到昨天一整个下午加晚上他都没有参与，就享受取得成果后的奖励，心里就说不来的郁闷，但很快也沉浸在孩子爱玩的本性里。

      “全体坐下，外套帽子都脱了，热死了。”

      说罢自己也脱掉了不太透气的外套，淡绿色的短袖写实勾勒着他的肌肉线条，程宥克制不住地去看他胸膛的起伏，鲜活的生命气息似林间的野玫瑰，撩逗着他这样古板的山，喘着寒气哗然。

      真是不入流，程宥对自己很无奈，却没办法。

      整体看上去都清爽了很多，军服就叠好放在地面上。

      董洵拿着一个矿泉水瓶，随便点了一个学号的同学坐到前面来。

      “我们玩击鼓传花啊，不一定要按照顺序传，前面的同学喊停，每两局就换个人喊停。传到谁谁就上来表演，唱歌跳舞讲笑话，随便你，是个才艺就行。”

      “哦——”

      “好，开始！”

      人人都像接烫手山芋一样没头地乱扔，塑料瓶砸到地上的声音时时出现，伴随着一些压制的尖叫和笑声。

      “停！”

      “啊哈哈哈哈哈——”

      传到了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手里，他走到前面抓了抓头发，挑挑选选唱了首青花瓷。

      知名度超高的曲子，都忍不住要跟唱那么一两句副歌，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

      之后几次程宥的手气都很好，每次都能卡点把瓶子传到他附近的人手里，周围的人几乎都表演过了，就他一个独善其身。

      “教官，把程宥叫到前面去——”罗琦抗议道，他虽然不是受害者，但是想整一整程宥。

      程宥仰头看着董洵，他好像在回信息，听到这句话挑挑眉，“26号，上来。”

      通高的特色就是女生学号在前，男生在后，程宥适应了好一会这个两位数的学号。

      他知道自己的学号那是不是有点在意，程宥想起了小心思，又意识到董洵知道自己是第一，在女生人数后面加一个就是了，不需要特别关注，刚燃起的小火苗就扑灭了。

      前面的位置还没坐热，董洵就在中奖的同学拿到手机后离场了，说是学校有事，让他们自己先玩。

      那个女生比较大大咧咧，翻着歌曲就自言自语起来。

      “我看看啊……诶，我就唱教官喜欢里的最新一首吧，怎么样？”

      “行——”

      “是……就是《小幸运》诶，班长唱的那首歌。”她看向程宥，开了句玩笑，“不会是被班长逼到来听原唱洗耳朵了吧？”

      “哈哈哈哈……”

      程宥唱歌已经算梗了，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提一提。程宥是丝毫不介意，也没脸没皮地跟着笑，但是董洵把那首歌收到喜欢里他就不对劲了。

      在喜欢的任何一处都不会让他多想，但是偏偏是最近一首，是听他唱完再去听的吧，仔细听了吧，看清歌词了吧，这些不算什么，怎么这首有些年岁的歌才按喜欢啊。

      两天前他还希望董洵不要去剖析这首歌，或者把他想的单纯一点，但现在他反而希望董洵能在歌词里明白他暗戳戳的心意，带着对他的明白而继续对他好，他才安心。

      自己好像有些贪婪了，人家实际还没什么行动，他就通过一些表象揣测别人的心思，可能是氧气吸多了吧，心中的火星熊熊复燃。

      再看见董洵，他就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要知足。

      无法诉苦的暗恋真的是累，自己当自己的军师，用错了计都怪不了谁。

      ·

      中午程宥突然想喝饮料了，罗琦提出他去小卖部买饮料，程宥帮他洗一下短袖再收个衣服，收好了就放他床上。

      程宥一想到小卖部那么长的队伍就头疼，也没什么洁癖，就答应了，把饭卡交给了罗琦。

      出了食堂后门，分叉路口各走一边，到宿舍吹了五六分钟空调，收了下衣服，快速洗了一下短袖还没来得及晾，一个男同学就来敲他们寝室的门。

      “找谁？”程宥开了门。

      “那个，宁雪聪让你写一下今天的军训日记，明天晚上之前交给班主任就行，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说，就让我带个话。”

      “哦哦好的，谢谢了。”

      关上门，程宥想到自己的日记本还在教室，只能趁着午休的时候写写，顺便把日记补补。

      “你们有伞吗？”他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还零碎滴着雨，就问另外四个室友，回答都是没有。

      奇怪，罗琦明明有一把伞，怎么找不到了。

      他在罗琦的柜子里翻遍了也没找到，还细心地复成原样，决定冒点小雨快去快回。

      谁懂他刚出宿舍楼没几步，雨就变大了，像是老天抓准时机摁下了开关。

      雨势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他就抄近路跑的飞快，溅起砖路上的小滩积水。

      跑上三楼，到座位上拿本子，再跑到底楼，这短短的时间内就涛声暴涨，遮掩住了眼前的景象。

      之后已经上了大学的程宥回想起军训，还是觉得那一天的天气就是在耍他，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地耍他。

      程宥抱着自己的本子，茫然地看着根本跑不过去的雨，如果等雨小了估计都要来查寝了。他发现食堂还开着门，想着把本子掩护在腹部，经过走廊再跑到食堂正对门，食堂后门再跑到宿舍门厅，这样可以少淋点雨，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在食堂里找工作人员借一把伞。

      正在走廊边缘踌躇，他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人拿着伞的人从二楼下来，后侧面的身影有些眼熟。

      等他走出楼梯口，董洵那张似乎在惊讶的脸毫无征兆地雨里出现，遥遥与他对视。

      他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按原想法往前跑吗……可是董洵已经急急忙忙撑着伞跑过来了。

      程宥往后退了一步，董洵合起伞逼近，问他在这干嘛，怎么还不回宿舍。

      氤氲的水汽阻碍着他的呼吸，程宥莫名感觉像犯错了事，低下头悄声嘀咕。

      “今天我写军训日记，本子在教室里，想趁着午休写就会教室来拿，没找到雨伞还正好遇上了大雨。”

      董洵又撑开伞，伞尾的水珠洒在地面上，他腾出一个空位让程宥过来。

      所幸没有刮风，雨不会在人身上乱打，董洵撑着伞的手很稳，程宥的心狂跳，但只有日记本能感受他异常的心率。

      “你这本子抱那么紧……里面写着什么宝贝东西呢？”

      “没……没什么。”程宥下意识看了眼日记本，紧张地有些结巴。

      董洵不信地嗯了声，他只能反复强调，“真的没什么。”

      平静，平静，平静。

      可是他离的好近。

      雨伞隔绝了洪水猛兽般的雨，好像在这片弧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特殊存在，在这个惨不忍睹的异世界遁形，游走。

      程宥全程没敢多说几句话，董洵也有点奇怪，按照平时肯定会不停地聊天，今天很安静，像是在默默欣赏雨声。

      快要到宿舍楼了，程宥突然紧迫，恋恋不舍地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教官，你有女朋友吗？”

      董洵好像没有意外，至少没有表现出意外，笑着看了他一眼。

      “没有。”

      不算大的伞，程宥的半边肩膀全是干的。

      他边上楼边批判自己发热的大脑，真的，怎么冷静，如果他冷静他就会早点意识到反复强调一个日记本里没什么有多可疑了。

      宿舍里罗琦已经回来了，指了指沾着雨水的塑料袋，让他自取一下饮料。

      午休程宥在勤勤恳恳写着军训日记，又在自己的私人日记上，添上一长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