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哀大莫过于心死,余亦良现在就有要死的心。尽管之前做了设想,但李大利的一番话还是让他无法接受,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欺骗,以至于他对所有人的信任都崩塌了。此刻他觉得胸腔要爆炸,愤怒,狂躁,又无从发泄。他爬上了客运站的楼顶,站在天台边缘。
楼下小广场起初如棋盘,车马炮卒零散有序,随着人越聚越多,变成乌泱泱一大片。余亦良这时声嘶力竭大声喊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余亦良的行为,惊掉了客运站领导的下巴,这是个什么人,爬到客运站的楼顶,真从这上面跳下来,定然会全城轰动。
余亦良站在天台边缘,下面的人仰头看他。风吹动他的衣衫,随时会带他飞起。人们不明就里,互相询问,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想不开?
客运站有一个叫李大利的司机,坐在一楼的休息室。他出车回来不久,正在拢账。外面的吵嚷声沸反盈天,他也出来往楼上瞅,这一瞅不要紧,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人李大利认识,刚刚和他有过接触,刚刚从司机休息室走出去。
时间回到一个小时之前。
余亦良来找李大利。余亦良第一次走进客运站办公楼,不知东南西北,问了几个人,才打听到李大利在休息室,一楼,向里走,第四个门,门上有个牌牌。总算找到了,他抬手当当敲了几下,里面有了请进的回应,他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只有李大利一个人。
余亦良着一身民工常穿的迷彩服,衣服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脖领处露出红色的圆领T恤。他面容疲倦,走起路来,微微有些踮脚。这些,似乎和他高大的身形极不协调,他进门的那一刻,这踮脚被李大利注意到了。
李大利乍一见来人,恍若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有什么事?李大利问。
李车长,你还记得我吗?余亦良反问。
余亦良的表情和语气,有点局促,有点犹豫。
我的确看你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李大利这样回答。
余亦良听李大利这样说,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啊李车长,你果然贵人多忘事,早已把我忘在脑后。
余亦良的说话语调,尾音明显压低,充满了失望情绪。
李大利一时摸不着头脑,连忙站起身迎向他,拽着他的胳膊说:来,有事过来说,你先坐下,先坐下。你也知道我是车长,就是个开客车的,每天接触的人净是些生面孔,一时之间真想不起来。
余亦良被李大利拽着,走两步,屁股挨着了木椅子,开口道:李车长,我叫余亦良,难道你忘了一年前那起车祸?一年前,你的车从恒仁开往集化,在过挂牌岭盘山道时发生了车祸?
提起车祸,李大利顿时想起那个绝望的时刻。
李大利承包的线路是恒仁到集化间的市、县际客车,离开城市进入山区,有一段大岭,道路逶迤崎岖,胳膊肘子弯一个接一个。在这个线路上跑车的,都是经验丰富稳重成熟的老司机。李大利顺利跑了十多年,不成想在一年前出事了。
那一天,李大利早上拉着满车乘客启程。谁知车盘到半山腰时,忽然爆胎,一下子把控不住方向,随着沉闷的声响,车翻到了路边的沟里。
当时余亦良就坐在驾驶室的后边,他只觉得瞬间一忽悠,整个人的身体就拍在车厢的地板上。他在事发的同时,本能地顺手一抓,胳膊刹时被拉扯得像要断掉一样。但也幸好是这一抓,他才没有和其他人摞在一起。他明白过来车出事了,动了动,胳膊是胳膊,腿是腿,都在原位且活动自如。他看到七扭八歪的人挤在一处,没有多想,本能地过去施救。
李大利费力地从驾驶位爬出来,听到喊声哭声,乱糟糟的一片。乘客们被巨大的惯力甩得摞在一起,在外面,看不清哪是头,哪是屁股,倒是有几双脚,不时地摆动,像是在告诉别人我还活着,快快来救我。李大利心想着天塌了,毁了毁了,赶紧钻进车壳子里往外拽人。这时李大利发现,有个小伙子,也就是这个余亦良,已经从车壳子里拖出两个人了。
余亦良帮助摞在一起的人一点点爬起,钻到外面,李大利在窗口处接应。人全部救出,查看一遍,虽有人受伤,但没有死人。李大利念着阿弥托佛,长长出了一口气,赶紧叫了救护车。李大利这时发现,余亦良的左腿有血在流,裤子已被浸透一大片,殷殷的红,特别刺眼。
余亦良只顾得救人,以至于左腿被玻璃刺伤他都没有察觉。停下来才觉出疼痛,左腿有些发飘,使不上劲儿。李大利对余亦良说,我已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一会儿就能到。等下你就跟救护车去医院,检查包扎一下。
余亦良说,我有急事,要赶回家,耽搁不得。他从李大利车上的医药箱里取出纱布,简单地把腿缠裹几圈,堵了一辆过路车就离开了。
李大利此时此刻,完全想起来了。这小伙子就是一年以前那个好人余亦良啊,如果当时没有他出手,耽搁了救助时间,说不定真会死人,那么,自己就要赔偿更多的钱了。想到这里,李大利立马上前,俯下身来,紧紧抓住余亦良的手,歉意地说道:瞧我这记性,竟然把恩人忘了。你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尽管说。说着话,转身走到墙边的饮水机前,给余亦良接了一杯水。
余亦良见李大利想起了去年的车祸,顿时觉得自己的事情有了希望,说话也似有了底气。他用两只手转着那杯水,说道:当初我救车里的人,左腿还被玻璃碴子扎了一下。那时可是分秒必争,真怕把人闷出个好歹。
李大利当然记得。但他的心里咯登一下。刚才余亦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余亦良走路明显有点踮脚。他也清晰地记得一年前余亦良救人时那个麻溜劲,两条腿像两根铁柱子,坚实有力。余亦良今天来找到我,又提到一年前腿受伤,他该不会是想拿那起车祸说事,用这条瘸腿来讹我吧?当年余亦良的确是被玻璃碴子扎透了裤子,但也不至于瘸了吧?是不是余亦良在日后打工时,不小心受伤,想让我李大利出这笔治疗费用,便来找后账?
肯定是这么回事。李大利已经五十多岁,头都秃了,长年在道上跑,什么事没有看过,没有经着过。
李大利在心里打了半天磨磨,又开口对余亦良说:亦良啊,一年前的事,提起来仿佛就在眼前,但是你的腿当时受没受伤,我确实不记得了,一点印象都没有。
余亦良一听,有些不高兴:李车长,你忘记啦,我腿受伤后你还想让我去医院,我着急要走没有去。这才过去一年,难道你就忘了?
李大利这时摇了摇头:我忘了,真的忘了。亦良兄弟,你就直说吧,你今天找我有啥事,到底要做什么?车祸这事属实,但是你的腿当时受没受伤,我确实没有印象。
余亦良听李大利言之凿凿,一口咬定不记得他腿受伤的事,顿时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做好事就是这个结果,明明白白的事情李大利却矢口否认。余亦良顿时脸色涨红,说话有些不连贯了:李车长,你现在不承认是不是?我现在来找你,就是想让你给我救人的事一个说法!
李车长心里暗想: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子是来讹我了。一年前发生的车祸,你现在来找我要说法,你想让我李大利掏钱为你的瘸腿买单,门都没有!
李大利心里这样想,但表面上并没有流露出来,他把怒火压住,态度依旧和蔼地说:亦良兄弟,是这样,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要你能找到一个目击证人,证明这条腿瘸了跟一年前出的车祸有关,那我就认。
余亦良一听,这叫什么话?李大利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年前的事,况且坐在车上的人互不认识,到哪里去找所谓的证人?
余亦良被李大利这副无赖嘴脸彻底激怒,双手一摁桌子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仿佛不认识一般:李车长啊李车长,你真是个小人,事完了,掉屁股就不认账,你等着,我不能算完,我非要和你争个山高水低!说完拖着瘸腿,扭头就走。
余亦良的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转。活了二十多年,他不曾骗人害人,好心没有好报,人心真是险恶。他走出李大利的休息室,走到外边,怕人看到他这副德行,就站在一个阅报栏前,想平稳一下情绪。
阅报栏有新换上的报纸,省报市报,标题都很醒目。某黑恶势力被打掉,老百姓敲锣打鼓去公安局送锦旗;某地连续强降雨,地方政府组织人员抗洪救灾。有一篇文章,写一个农民工,干完了活拿不到钱,只好站在楼顶,以死相逼。这与自己的境遇有几分相似。余亦良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将拳头攥紧。
余亦良决定要争取个说法,噔噔噔几步来到客运站边侧楼梯,一口气上到六楼,打开天井盖,爬上楼顶。
这座楼底三层为客运站,三至六楼被一家家电场所租用。客运加商场,自是不缺乏人气。余亦良上去之后,来到楼顶边缘,冲着下面就开始大喊: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看热闹的有人劝道:小伙子,别想不开,有事慢慢说,千万不要跳!
余亦良冲着下面又喊:我要见记者,我要见记者!
无论和自己有没有关系,毕竟事关人命。客运站的领导赶紧商量,不能刺激,先慢慢疏导,想办法把他劝下来。
一个说话和蔼的工会干部从天井盖刚一露头,余亦良就指着他说:谁都不准上来!马上安排一个记者和我见面,别人谁来都没有用,我只和记者说。如果找不来记者,我直接就从这里跳下去!
工会干部连连答应:好,好,我马上给你安排,你千万泠静,不要做傻事。
马上下来作了汇报。
警察接到报警也很快过来,对余亦良进行劝导,但是不敢上楼顶。天井入口非常小,人刚一探头,就会暴露在余亦良的视线中,怕他做出过激反应,不敢轻举妄动。
省报驻恒仁记者站的记者黄大鹏,闻听有这种突发事件,立即赶来。这是最博眼球的新闻,他自然不能缺席。
黄大鹏钻出天井口,做了自我介绍,余亦良也不允许他整个身体上到楼顶,就让黄大鹏坐在天井边缘,和自己保持着七八米的距离开始对话。
黄大鹏说,看上去,我能比你大几岁,你就拿我当你的哥吧,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讲。
余亦良揉搓一把自己的脸,清了清嗓,尽量让自己的状态好一点。然后他开口了。他把找李大利的过程陈述完毕,末了说道:我气不过他不承认事实,也不想稀里糊涂窝窝囊囊地就死了,我想让所有人知道事情真相。黄大哥,既然你来了,我请你把这件事情登在报纸上,明天一定要见报。如果没有人为我说话,我只能从这个客运站楼顶跳下去。
黄大鹏用录音笔把余亦良所说全部录了下来,直觉告诉他,事关见义勇为和人的良知,文章一定会引起读者的强烈反响。
黄大鹏收好录音笔,对余亦良说,我保证这篇稿件明天就能见报,你就跟我下来,我从中调解,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余亦良说,今天晚上我就住在这个楼顶,明天上午,我看到了报纸,写的属实,自然会跟你下去。我说到做到,黄大哥,就看你的了。
黄大鹏能感觉出余亦良就是在置一口气,并不一定真想死。当然,这只是他的感觉。他没有试图说服余亦良,因为他能觉出余亦良非常耿直,这样的人认死理,不会轻易转变。
黄大鹏下来之后,马上要了一套值班的棉被,又去超市买了几个面包和大桶的矿泉水,一并从天井口送上去。余亦良接过物品心头不觉一热。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关心自己冷热和吃喝,他的情绪渐渐平静。
余亦良把行李铺在天井口,安安静静躺在上面。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逐渐落下黑色的帷幕。一轮明月升起来,与满城的灯火相辉映。这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注定也是余亦良的不眠夜。楼下围观的人已经散尽,小广场又恢复了以往的秩序。
余亦良要跳楼,与客运站李大利有关,面对客运站领导和警方询问,李大利并没有如实回答,他还是咬定不记得余亦良救人时受过伤。
李大利如此说,乍听起来也有道理。余亦良若是一年前因为救人腿受伤落下残疾,最正确的做法是当时就提出赔偿要求,而他一年后拖着一条瘸腿来要说法,搁在一般人身上,谁也不会认这笔账。余亦良的行为,不合常理。现在只能等着明天见报,把他从楼顶上安全地转移下来再说。
第二天上午,余亦良拿到了他迫切渴望的报纸,在社会新闻版的右下角,读到黄大鹏写自己的文章,事实清楚客观,写得很有水平,自己想表达而没有讲明白的地方人家全给写出来了。尤其那几句:一个残疾小伙,站在客运站的楼顶想要跳下去,目的就是给自己一年前见义勇为的行为讨要一个说法。见义勇为,多高的评价,这几句颇合余亦良的心意。他的心感到了温暖,有人替自己说话了。
此时此刻,李大利站在客运站楼下,深深地懊悔。客运站的领导对他说了,我们相信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也比较相信余亦良是带着个人目的,但为了减轻这起事件对我们客运站的影响,莫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要配合黄大鹏,把余亦良从楼顶上劝下来,哪怕事后再定性他的行为也不晚。现在报纸也登了,影响更大了,群众不一定了解真相,会误以为是客运站卸磨杀驴,不给余亦良应该有的补偿。你去找黄大鹏,让他从中协调,了解余亦良的诉求。如果余亦良要求不过分,客运站就给他,全当是对他一年前见义勇为的奖励。
李大利点了点头,事已至此,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李大利的心里这时也非常难受。自己做的,是不是太不近人情?李大利清楚地记得一年前余亦良腿受伤向外渗血那个场景,而今自己死不承认,确实伤了余亦良的心,他为自己怕掏钱而隐瞒事实,默默地感到愧悔。
就在这个当口,客运站小广场外过来几个人,两个中年女人搀扶一个老太太,来到客运站楼下,还没有站稳,老太太就高喊:余亦良,我来给你作证,一年前,你把我从车里抱出来,玻璃碴子划得你的腿哗哗淌血,他们忘了,我没忘,我来给你作证!
余亦良向黄大鹏陈述车祸经过时,特意提到寻找车祸事件的当事人,请他们来为自己作证。没想到,还真就找到了一位。
一年前,老太太从恒仁坐车去集化的女儿家,中途车出事,她受了伤。当时一堆人挤压在一起,她被压在中间,几乎窒息,如果不是余亦良在施救时发现了她,把她从人堆里先扒拉出来,她可能就没命了。因为她已完全不能动,全靠余亦良两臂撑着托举着,钻过玻璃窗时余亦良因抱着她行动不便,生生被玻璃碴子刺穿了裤子,左腿血流不止。老太太当时连惊带吓,还有些喘不上气,没有精力感谢余亦良,但余亦良腿上的血和满脑门的汗水,她全部看在眼里,记忆深刻。她也想好好感谢感谢这个救命恩人,但事发后余亦良很快走了,这件事也就被渐渐淡忘。她看了黄大鹏写的报道,出车祸时的惨状又出现在眼前。好人讨说法未果要跳楼?那不行,我得给他去作证。她便让两个儿媳妇搀着自己,来到了客运站。
正想息事宁人的李大利一听,顿时头就大了,老太太喊出的那几句话,像重重的鼓槌,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胸口,他只感到这鼓槌敲乱了他的心跳,像有无数的野马在里面奔跑。老太太要是给余亦良作证,不就说明我李大利撒谎了吗?
这个时候黄大鹏又来到还在反复读那张报纸的余亦良面前,对他说:看完了,还满意吧?满意就下来,这可是你昨天答应我的。客运站领导也已表态,你想要多少补偿,如果在合理范围,他们答应给你。
余亦良站到了地面上,周遭围上来一圈人,大家从报纸上已经清楚余亦良跳楼所为何事,都关心接下来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余亦良跟在黄大鹏的身后,对他说:黄大哥,你让李大利过来,我就要听他一句实话。
李大利带着一脸愧色,拖拉着两条灌铅的腿站在了余亦良面前。余亦良这个恨呐,他就想不明白了,一个大男人,居然这么无耻,说句实话你能死啊!现在我就要澄清这个事实。
李大利抬头看了余亦良一眼,马上又低下了,也没有了初见余亦良时那种自信,嗫嚅着说:亦良兄弟,对不起啊,你想要多少钱,现在就讲出来。
余亦良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腾地又被点燃,他面部抽搐,脖子上青筯隆起,一步步向李大利逼近。黄大鹏伸手去拉他,他用力一甩,几乎把黄大鹏甩个跟头。
余亦良这时站定,用手指着李大利的鼻子尖:你就这样想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你以为我是来管你要钱么?
李大利一听这话,浑身更是一激灵,咋地,他不是来管我要钱,难道是来要命的?
李大利筛糠了,甚至觉得马上支撑不住,就要倒下了。按李大利的逻辑,余亦良来讨要说法,就是来要钱。他瘸了一条腿,不管这条腿是不是因为车祸救人落下的,不就是要求赔偿?赔偿就是要钱。可如今,他却说他不是来要钱的,不要钱,要命?不至于吧,莫不是他要把我李大利的一条腿搞残,出出气?
余亦良口气激愤,接下来说:李车长,谁稀罕你的钱了?我余亦良再落魄,可还有两只手。钱是个好东西,可是那要自己挣。
余亦良说完这句话,李大利还是懵登,他小心翼翼、磕磕巴巴地说:亦良兄弟,别激动别激动。你来找我,又爬到楼顶想要跳楼,你得跟我说清楚呀。
余亦良稍微控制了一下情绪,然后说:李车长,当年我帮你把人救出来,和你说没说过?我不稀图别的,我只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诉你,说你过后往我们村子里写封感谢信,别的我啥也不要,我就想要封感谢信。当时你给我的保证就是,亦良兄弟你放心吧,这封信我一定写。听了你的保证,我就赶紧走人。我当时之所以着急要走,是因为我父亲病危,我得赶回家看我父亲。可是,我等啊等,等了一年了,这封感谢信我却始终没等到。我实在等不下去,这才来找你。你一见面就拿想不起来我受伤堵我的嘴,让我彻底寒了心!
李大利瞪着惊恐的双眼,方才明白,余亦良找到自己,大费周章,一顿折腾,原来只是为了一封感谢信。自己当时的确答应过余亦良,但车祸发生,后期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忙来忙去,就把这件事拋在了脑后。拖拖拉拉,一年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感谢信这档子事。
李大利忙说,亦良兄弟,实在是对不起,我把这事给忘了。可是就算我忘了,你也不能舞舞乍乍的要跳楼啊!现在这个年头,谁还在乎感谢信呐!
余亦良一听这话,眼中的光暗淡下去了。他对李大利,也似对自己,更像对所有人在说,我要的就是这封感谢信。
两年前,余亦良和同乡余怀水一起外出打工,余亦良在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干,余怀水经亲戚牵线,去了一家维修厂。大约过了两个月,余怀水忽然来找他,说有点东西要寄存。余亦良好奇,什么东西自己不保管,还要拿到我这里?余怀水说,这是我收集来的废品,放心,短时间内我就会来取走。
其实,哪里是什么废品?余怀水在维修厂仓库盗窃了一批铜线,价值过万,他不敢放在身边,就悄悄转移到余亦良这里。他想等风头过后,再取回去变现。
余亦良没有多想,他觉得不过是放点东西,不吃草不吃料,放就放呗。他根本没在乎,随便把铜线扔在出租房的墙旮旯。
就是这没多想,让余亦良凭白蒙垢,追悔莫及。那一天余亦良刚刚吃过晚饭,家中就来了一帮警察。进屋后很容易就发现了铜线。原来维修厂发现铜线被盗,及时报警,破案后,警方审问余怀水,问他赃物藏在什么地方,他就交代了藏匿地点。余怀水盗窃,余亦良有窝赃嫌疑,两个人都受到了刑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很快传回到村里,紧接着,就连外村认识余亦良的人都知道了。余怀水和余亦良合伙盗窃被抓,两个人双双入狱;不好好干活挣钱,净想那些歪门邪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这两个小子胆大过了头,竟敢偷盗那么贵重的铜线......
这件事情,也殃及了家人,世代清清白白,现在却出了个偷东西的,家人脸面无光,走路腰杆挺不直。遇到三五成群的人在聊天,都要赶紧避开,生怕听到那些或真或假的嘁嘁嚓嚓。更让余亦良伤心的是,他与村里一个姑娘正在谈恋爱,两个人情深意笃,打算年底就完婚。女方家长也很欣赏余亦良,认为他长得高大帅气,仁义善良,谁知他竟是这等货色,真是识人识面不识心。
等到余亦良结束了拘役回到村里,冷眼和鄙视让他如坐针毡。虽然是无知犯下的过错,但他必须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村里人口口相传的,都是谣言。但是谁能听他的解释,谁又相信他没有做贼?
余亦良特别伤心,因为自己,害得家人都抬不起头,女朋友的父母也提出解除婚约。女朋友倒是相信余亦良,相信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但她对余亦良说了,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消除这件事带来的影响,那么咱俩的婚事就要告吹。你也不要怨我的父母,谁家的老人会让自己的闺女找一个人人憎恶的三只手?
别人对自己如何,余亦良尚且能够忍受,但是相爱多年的女友真要飞了,他接受不了。婚结不成了,他在转年又来恒仁找活干。七月份的一天,家里忽然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父亲突发急病,让他速速回家。他坐上恒仁到集化的客车,也就是李大利开的这辆客车,着急忙慌地往家赶,谁知在半路出了车祸。
余亦良救人负伤后,惦念自己的父亲,没有留下来去医院救治。临走之前,面对千恩万谢的李大利,他特意嘱咐,你也不用对我这样客气,谁能见死不救?救人也是我的义务。我别的不要,只请你给我写封感谢信,送到我的家乡,并把家庭详细住址写给了李大利。
余亦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在乡亲们面前重新树立自己的形象,让村民尤其是女朋友的家人知道,我余亦良是个好人,不是一个为了金钱没有廉耻的混蛋。有了这封感谢信,之前那件事的影响就会淡去,自己和女朋友就可以甜甜蜜蜜,重修旧好。
余亦良回到自己家里后,见老父亲病情危重,家里人已经准备后事了。他很悲伤,平日里老父亲总是以他为傲,认为他懂事仁义,从没做过出格的事。是自己被拘役让老父亲颜面扫地,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如今又身染重病。余亦良衣不解带,守候在老父亲病榻之前。等到老父亲病情稍稍稳定,他才去医院。但是没想到,玻璃碴子锋利,刺得很深,直达筋膜处。伤到了筋,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就这样,他的左腿落下了病,走起路来有些不给力,轻微地跛了。
左腿永远地留下了轻微残疾,余亦良并没有为此沮丧。他没有埋怨李大利,埋怨那些乘客,他只是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没当回事,拖延了治疗时间,也不会出现这种后果。他绝对不后悔救人的事。他在家对自己的父亲和乡邻们说,我这条腿之所以受伤,是我打工返回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帮着车长救人,那个车长还答应要给我送封感谢信。村民们都传着余亦良这件事,大家拭目以待,在等着看余亦良这封感谢信。
结果,等了半年,没有动静;等了一年,还是没有动静。村里人对余亦良的坏印象又加深了一层,认为他撒谎成性,把根本不存在的事,也拿来炫耀。女朋友也认为他做事不靠谱,做没做好事不知道,把自己弄瘸了却是事实。
余亦良一口气窝在心里,他左思右想,不行,不能这样等下去,得找李大利,让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李大利听到这里,一只手在秃头上猛力地一拍,带着哭腔说道:亦良兄弟,我当大哥的,真是对不起你。我的心眼长到肋巴骨上了,净想一些歪歪道,误解了你。亦良兄弟,大哥要好好给你写封感谢信,敲锣打鼓送到你们村。
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场的人无不唏嘘,七嘴八舌一阵唇枪舌剑,句句都让李大利芒刺在背。是啊,承诺的事不兑现,哪是一个男人所为?最可恶的是事后还说谎,伤了一个好人的心,气得人家要跳楼了。
李大利站在那里,无地自容。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除了被余亦良感动,还有无比痛悔。他低着头站在那,默默地接受人们的谴责,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二天,一辆客车行驶在去往集化的山道上,车上坐着余亦良,坐着李大利,还有一支小乐队。余亦良摆弄着胸前的红花,心情格外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