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平原不太产羊,也不太爱吃羊。
但绝不是说完全没有羊,完全不吃羊。
大河堤坝上,河滩畔,田野里,常常有几只白色的羊,优哉游哉的散步、吃草,配着草籽花,朝阳或者夕阳,剪成一幅宁静悠美的田园牧歌图。
我们吃羊,喜欢做成钵子(边炖边吃的南方火锅),用熬了好几夜的羊骨汤打底,放下羊油八角胡椒干辣椒生姜大蒜果,将羊肉羊骨切块炖煮,舀在小钵子里,点上酒精或者燃气,等到红汤沸腾,把一块块白萝卜丁倒入。待到羊肉羊骨萝卜都染上羊油辣椒油的金黄色,独特香味蚀骨销魂,开怀大吃,快哉快哉!——羊肉萝卜,大概是老家对食用羊肉的最高诠释。
鱼羊之美为鲜,对于羊肉这种美食,历来吃法很多。
涮羊肉片,从呼伦贝尔大草原来的五花羊肉刨成薄片,被筷子夹着,在洪浪翻滚的火锅里,砸几个跟头,秒变红嫩,入口鲜美。这是从南到北最为常见的吃羊肉的方式,各大超市的羊肉片在冷冻柜里任人挑选,不光是餐馆酒店,就是家常私房菜,也好操作。
羊蝎子火锅,从北方而来,我是在上海首次吃到。首先看那紫铜火锅,中端突兀而起,四周开阔敞亮,巍巍然如夏商周青铜器般端正威严,铜质精粹,质感浑厚,用勺子击,如洪钟嘹亮,拿筷子敲,像古筝清亮。“预先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紫铜火锅的器质,似乎比其他材质的炊具导热性更强,在中空处放置红炭,片刻导热,汤底飞热滚烫,羊蝎子瞬间飘香,大葱调味,味美汤厚,健身强体。
烤全羊,把一条无辜羔羊逢中破肚摊开,架在火红木炭上炙烤,油脂四流,肉香洋溢,焦黄如金,滋滋作响,大刀截骨,利刃割肉,点酱蘸盐,撕扯啃嚼,味随声起,风卷残云,只余残骸骨架,触目惊心。
撸羊肉串。无论哪里的羊肉串都让人垂涎,别墅院子里,海滩边,民居屋顶花园,关键是要肉好、油润、五香浓、辣椒香,烧烤时的火力、翻烧的频率、扇火的节奏、佐料的涂刷,要细心把控好。我只是吃货,在烹调特别是烧烤方面,根本没有表现出一丝天赋来,不是没把肉烧熟,就是糊得漆黑;不是盐放少了,就是五香过量,把羊肉的鲜美掩盖的一干二净,如是几番,便偃旗息鼓,把烧烤之事交予能人,只专心做个正经吃货。
羊肉串似乎只是新疆小哥的拿手活,路边摊,夜市,或是新疆饭店外带的烧烤箱,伴随着维吾尔语调的“羊肉串啊羊肉串”的叫卖声,只见串了红白相间羊肉的一二十只铁签子,在灵活的双手间腾挪翻滚,油烟袅袅,火光四射,声光电闪中,一把肉香流油的羊肉串,已像魔术般变在你手里,吃在你口里了。
新疆本地的羊肉串风味更胜一筹。在喀纳斯的那些日子里,除了看湖看蓝天看星星,就坐在小酒馆里看门外的烤肉摊。和城市烧烤摊串好的肉不同,新疆本地的烤肉摊原汁原味,摊子的一头白杨树杆子上,用铮亮锋利的铁钩挂着一两只剥了皮的羊羔,鲜红的腹腔,在冷冽的空气里似乎还在冒着丝丝的热气。想吃烤串的人,随到随割,割下的肉,旋即切碎上串,立马扇火现烤,只放盐、胡椒和然,与酱黑色的城市烧烤不同,呈现的是鲜嫩的肉色,一口咬下去,新鲜肥嫩得让人感觉上了天堂。
苏州藏书羊肉在江浙沪地区颇有盛名,有一次深秋到苏州,特地驱车到藏书镇吃羊肉汤。在网上看到,“老庆泰”、“升美斋”等老字号闻名遐迩。但是我对地方美食有种“偏见”,认为登堂入室的菜品固然有官方正气,但是深藏在里巷街弄的无名店铺,才是地道美食藏龙卧虎之地。比如津市牛肉粉,并不只有“贺记”、“刘聋子”最好吃,随便走入澧水下游的任何一家粉店,浇头、原汤都各有千秋;比如长沙的辣椒炒肉,并不是只有“费大厨炒辣椒”才有韵味,市内的任何一家炒菜店,炒出来都令人垂涎。所以我刚一下车,一看到一家建筑气派、收拾齐整干净的店面,就驻足不前,坐定点菜。我点了一个羊肉汤带白菜千张,一串烤羊肉,两串烤羊杂,然后正襟危坐,静待美食。点菜的阿姨却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我,用吴侬软语式的轻声细语说:“小姑娘,你点的是两三个人的分量呢,你一个人吃的完吗?”我笑不露齿的莞尔一笑:“人不可貌相,秋冬天寒,我玩了一天,要补充能量,何况羊肉汤汤多,我一个人也应该吃得完!”但是等到阿姨把占据了硕大圆桌三分之一面积、汤汤水水的一大钵端来,用心端倪,羊肉、白菜和千张竟然占了三分之二,汤水反而稀少,向来胃口豪爽的我,不得不拿出吃奶的劲头,吃肉喝汤,还一鼓作气的干完三个烤串,最后鼓着肚皮、揩着油嘴离店的时候,老板和阿姨们都以敬佩而又好笑的神色恭送我,这么大一顿,才花了不到一百块,还是城郊地方实诚啊!
苏州藏书羊肉面在上海比较有名。上海的冬天,天黑得早,有时不到五点就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此时的天气,潮湿而阴冷,温热的羊肉汤正好用来暖身提气。常常忙完一天的工作,精疲力竭的从写字楼出来,冷风清寒,饥肠辘辘,漆黑夜空中,依稀看到“苏州藏书羊肉”的店招,橘红色调,先暖人心,进去坐好,汤面端来,白切羊肉或羊排温柔匍匐在漂浮着翠绿葱花的米色面汤上,金丝碱面口感润滑,是漂泊异乡的一种安慰。
上海本地的藏书羊肉不知道是不是来自苏州穹窿山,感觉肉质还是不如藏书镇的来得鲜美,也比不过北方羊肉汤小店的味美。在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多的是南来北往的人,饮食也呈现出五大洲四大洋的杂烩风格。羊肉汤起源于北方,但是我最爱河南小店的羊肉汤。
羊肉汤,贵在汤的熬制。河南小店最吸引我的是那口硕大无比,即使三四个成人也无法拦腰围抱的熬汤巨锅。国内只放羊骨,日日夜夜蒸腾不休,如此熬制出来的汤汁白滑清香,有羊味而无膻味。店内的所有吃食,羊肉汤羊肉粉羊肉面羊杂汤羊肉火锅,一律在锅里取汤,场面浩大,热气腾腾。在寒冷的冬日,没一个人看到如此热闹温暖的场景,不心底一暖的,不想来一碗羊肉汤的。
光汤好还不行,羊肉也很重要。到了上海我才发现,原来无论是北方和南方,无论是鸡鸭牛羊,都喜欢白切。所谓白切,就是用白开水或者稍微放点盐、香料、卤料,整只大块的蒸煮熟,然后在吃食时按量切取,按照个人口味蘸酱放醋拌辣椒佐料等,有些地方也叫“白斩”。白切,亦或白斩,都十分形象贴切。我曾在七宝老街,看百年老字号的店主,操一把厚重菜刀,以上海人的细致精神,连精夹肥,不带一点碎骨的为我斫好二十块钱的羊肉,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堪称绝妙。也曾在朱家角,看到一墩墩硕大无朋的蹄髈,卤得油光可鉴,但是不能剁开卖,只能十来斤整只搬回,囤在家里慢慢吃。
白切不比老家对鸡鸭牛羊猪的吃法,必然煎炒炸炖熬,兼以辣椒八角胡椒罂粟果香叶等各色重口味佐料,方才压住腥膻之味。但是白切而来的各种食物,确实去了腥味,又保留了食材原有的味道,比如牛肉的韧性,鸡肉的酥嫩,羊肉的温厚。记起《水浒传》里多次出现的“切几斤牛肉”,也没说蘸酱佐料之类的,估计也是白切的,怪不得好汉们吃了筋骨强壮,风风火火闯九州了。
河南小店里的白切羊肉,比涮的羊肉片要厚,肉质细腻,口感顺滑,还可以按照个人口味加粉丝,加香葱香菜,加油辣子。像我这种嗜辣的人,等到一碗滚烫的羊肉汤上桌,便拼命放油辣子。还可以搭配着烧饼、面条、馒头一起进食。一般的烧饼面厚质重,但是川沙的一家羊肉汤馆的烧饼,面薄体轻,拌以清油,烤得黄金透明,嚼在嘴中松脆可口,是正式饭店里都难得一见的美味。
除了羊肉汤,我还很喜欢吃羊杂汤,均清淡温润,口无杂味,只留余香。
在深冬酷寒中,想念一碗羊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