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来到城里

“笃,笃,笃”。敲门声在楼道里不停回荡,最后轻飘飘地传入房屋的深处。

就这样响了好一阵,屋里踢踢踏踏传来一阵穿鞋声。

“谁呀?”

房门打开,一张胖乎乎的脸探了出来,耸起来的眉毛像两座大山压着眼神里的不愉快。

“那个,他们说你这有屋子出租,我想问问,……”她为自己深夜打搅了对方感到羞愧,低下了头。

胖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年纪大约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不过这也正常,本地人能有几个来这的。背着一个样式老旧的背包,鼓囊囊的,好在还算干净。除了微微有点红肿的眼睑和一直不停相互搓着的双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笑意从胖女人的嘴角悄然挤出,“有,有,前段时间刚空出来一间,我和你说啊,我这收费合理,价格公道,还有齐全的家具呢。”

胖女人自顾自的夸耀着,两只大手左右摆动,整个身子像一堵厚实的墙堵住门口。

她偷偷擦拭掉脸上溅落的唾沫,向门缝间望去,屋里一个大胖小子正趴在桌上玩手机。

“走吧,我带你去看。”

胖女人察觉到她的眼神,一摆手,趿着鞋,招呼她离开,走出两步不忘回头向屋里吼道,“还不睡觉,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

跟着胖女人的拖鞋声,她在昏暗的楼道里一步一步往地底寻去,逼仄的空间里有股散不去的霉气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黑乎乎的墙壁里似乎随时都可能冲出一群凶猛的妖兽。她感觉自己好像重新回到了下岗前待过的车间,一样的压抑和绝望,空气永远都是沉重的灰色。

“到了。”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这座城市最深处的景象:地下群租房。

地下群租房大多是由这座城市原来的人防工程改建而来,通过隔断、加板、建屋等简易处理后,就可以收容进数不尽的外地租户,这些紧凑得让人心悸的房间最大的不到十平米,最小的也才刚刚两平米。在这些鳞次栉比的房间里曾经发生、正在发生、也即将发生一个个不会有人听说过的故事。

不知道这一次,她的故事是否也要汇入其中。

小心的走在眼前这条八十平米不到的过道上,她在每个屋门口前散放着的生活垃圾和破旧衣物缝隙间放下一只脚,再放下另一只脚,避免被这些张牙舞爪的触角缠绕住。

就这样绕过一个又一个的阵地,她逐渐开始适应这片战场,抬起头却再一次怔住了。

密密麻麻的线路相互缠绕穿梭,像一张张蜘蛛网,倒扣在过道顶上。在这目眩的密集里,仿佛藏着无数黑影,有美丽的、有丑陋的、有希望的、有愤怒的、有兴奋的、有迷茫的,这些影子盘踞于每一条线路上,然后顺着线路延伸进每一个房间。

“就是这间了。”

她恍恍惚惚的站在一个小屋门前,顺着胖女人手指方向看去,屋里放着一张床垫、一个布衣柜,还有一张少了一只腿的折叠桌斜靠墙上,如果那算墙的话。

“一个月六百,押一付一。”胖女人把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不容置疑的摆在身前。

她直愣愣得看着这有如蒲扇般大的手,终于在胖女人不耐烦的口气窜出来之前反应过来,“能不能……”

“大姐,这不错了,你看看,配套齐全,独立小屋,你打听打听,有比我家便宜的么?”

她在对方机关枪式的话语面前颤颤巍巍,有如狂风中的落叶,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她从怀里的口袋掏出一份由旧报纸折好的长方形,打开报纸点出十张一百元,三张五十元,两张二十元,和一张十元钱的人民币。

胖女人一把抓过这沓被小心捋平的钞票,顺手揣进肥大的裤袋里,然后把一副锁和钥匙丢在床垫上,“记得每月提前五天交钱。”就晃悠着大屁股离开了。

她关上门环顾左右,床垫旁立着三支空啤酒瓶,墙上的海报只剩下明星半张艳丽的脸,折叠桌面被油渍浸得乌黑,闪出异样的光亮;勉力支撑的衣柜脚下则躲着一根黑色的数据线,已经被潮气浸泡得软塌塌,就如她此刻的身体。

空荡荡的屋子里塞满了上一个租户逃离时的痕迹。

原来,他一直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啊。

她咬着下嘴唇,摸着床沿慢慢坐下,然后缓缓弯下腰去,轻轻揉着脚踝,往常自己干活累了,他总会过来给自己捶捶背。

那双小胳膊轻轻敲打在自己背上,其实并不能减去一天的疲惫。可是她喜欢他的鼻息一下一下吹着自己后脖颈的感觉,热乎乎的,暖乎乎的,一直暖到心里。

“妈。”

“哎。”

哐当一声,门外有人的脸盆掉了。她反手摸了摸后背,果然一切并不存在。汗水浸透的衣襟里,凉兮兮。

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整个城市都吸进来,一一翻检搜寻。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张薄毯,裹着连日来赶路的倦意和苦楚,在发潮的床垫上昏昏睡去。

在梦里,她仿佛看见了一个个人影从地底的洞穴里钻了出来,有老的,有少的,有胖的,有瘦的,有男的,有女的。

没有他的。

“笃,笃,笃。”胖女人睁着惺忪的双眼,从门里抻出头,“你呀,一大早什么事?我昨天说了啊。住一天也算一个月,不给退钱。”

她忙不迭点着头,“恩。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您,见过这个男孩么?”

胖女人瞥了眼她递来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看起来大约十八九岁,仰着稚气阳光的脸,高举着双手,露出右手胳膊上一条浅浅的疤痕。

“没见过。”胖女人顺手把照片还给她,从身后拖出自己的儿子,“刷牙去,还玩手机。”

胖小子揉着眼睛,刚瞥了她一眼,就被推进了洗漱间。

“要不,您再回忆下?”她心有不甘,“您这人多,会不会,或许……”

门咣当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了。

她默默转过身,正撞见从地下涌出来的人流,呼啦啦各样人穿着各式衣服,快步钻了出来,然后迅速消失在各个街头巷尾;只有到了深夜他们才会像归巢的野鸟一般稀稀拉拉潜入地下。

她把照片重新小心地收入怀中,深深吐出一口气,随着这支大部队一同走向外面的花花世界。

她用手在脸上搓了搓,让白天一直保持笑容而麻木的肌肉松弛下来,拖着脚步再一次开始了这条狭长过道的巡梭。

在过去的二十四天里,她走过俊男靓女狂欢的街道,穿行过拥挤燥热的门店后厨,钻进过慵懒冷清的胡同,搜寻过各地方言汇集的批发市场,甚至还在阴森森的收容所外盘旋过,对这个城市的各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已经越发熟悉;却依然无法在眼前这条人造河道里顺利淌行。

或许是由于这条河的黑色过于深邃,深得让人窒息。

行走在这条过道上,耳朵总会不经意间捕捉到来自不同房间不同方向的声浪,有偷偷的算账声,有笑骂声,有压抑着的呻吟声;不过更多的则是从劣质音箱里飘出来的网剧声,低俗却又真实,就像这些生命,以及藏在这些声音下面低低的哭声。

哭声像个孩子唯唯诺诺地走到耳边,撩动起她那根敏感的神经,还有神经下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她费力眯起眼,试图把光都聚在眼瞳里,在晦暗的前方一个男孩正抱着头在门口低声哭泣。她连忙快步跑了过去,越过了两三个白色的垃圾袋,踩在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上,跨过喝完一半的农夫山泉瓶子,险些被一只黑色的高跟鞋绊倒。

现在她终于走近,男孩抬起头,泪痕点点,一脸惭愧。

盯着这张陌生的脸看了许久,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移向男孩的右臂,黑黑的,光光的,什么痕迹都没有,干净地就像寸草不生的土地。

男孩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哭泣,直到她摇了摇头,一步一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一言不发。

“没事的,孩子,会没事的。”

男孩再次抬头时,过道上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句话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还没找到呢。”胖女人从她已经瘦得贴着关节的手指间抽出新递过来的六百元钱,“再找找,是吧。”

她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不像往常那样早早动身出门,而是少有的拖过门,一个人坐在床垫上,就这样坐着,也不知道坐了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右手再一次不自觉摸向床垫上的背包,背包外面的口袋鼓鼓的,呈长方形状。

这是一款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手机,里面有一个绿色的图案。他说那叫微信,可以把声音留在里面,无论人在哪里都能够听到。他还说回头一定给她买一个叫苹果的手机,又大又白。

笨拙的指头再次点开那个头像,里面有一连串的语音。

“能听见么,听见了么。”

“妈,等我赚钱了。我就回来接你,一起去吃肯德基。”

“你知道么,帮人送东西竟然也可以赚钱,我今天跑了十三个小时,送了一百件东西呢。他们说可以拿一百多呢,这样算的话一个月我就可以赚到三千了。”

“妈,端午节我就不回家了。我也想您,不过公司任务重,好几个同事都不回去了。我没事,我挺好的,真的,没事的。我已经看中一个大电视,特别大,我想下个月就够钱买了。”

“妈,我今天看到天安门了,真大啊,比咱家大好几十倍,不,几百倍呢。我一定让你也住上这样的大房子。”

“我新换了个活,还是送东西的,不过这次是送吃的,一个单子比过去多好几倍呢,而且还有补助,主要是东西轻多了。还有,还有他们给我们都配上了新的衣服,穿起来帅气多了,站着特别气派。”

“妈,下周我就可以休假了,我已经买好了各种好吃的,一大包呢。哎呀,我忘了买北京烤鸭了。”

“车票买好了,烤鸭也买好了,妈,等我啊。”

……

手机里最后一条语音的时间停在两个月前。

胖女人把刚收来的六百元钱塞进钱包,多找就能多住,多住就能多收钱,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会不明白。

不过三天后胖女人就为自己留她再住一个月后悔不已。

“她什么时候死的?”警察问道。

胖女人摇了摇头,自己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没气息了。她蜷着身子躺在床垫上,整个身子团成一个半圆形,像抱着孩子一样睡着了。

地上一张外卖单孤零零陪着她。

接受完询问后,胖女人一脸晦气回到家。

“妈,你看。”递过来的手机上写着一条两个月前的新闻,“我市大风来袭,落石击中一名外来务工人员,该男子当场死亡。”文字下的图片上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面朝下俯身躺着,右手依稀有一条浅浅疤痕。

“我就说嘛,那天的照片看着眼熟。”儿子在胖女人身边雀跃着,“你看,我厉害吧。”

胖女人夺过手机,随手在儿子脑袋上敲了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有功夫琢磨这些事还不给我好好学习去。”

把儿子赶走后,胖女人关掉新闻,点开手机里另一个图标。

那个男孩自己好像见过,是租户,还是送外卖或者快递的?胖女人摇了摇头,这城市里的野猫一群又一群,谁又能认识其中的一只——除了它的母亲。

“叫地主,抢地主,不加倍。”

在轻快的游戏合成语音中,胖胖的手指在屏幕上灵活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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