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害怕孤独,极度害怕,不甘于一个人独处,不满足于子女孝顺照顾和看望,而是我们的时刻陪伴。这种索取、占有过于强烈自私,让周边人心生厌倦。
大家都夸她的面容清秀,九十有几的高龄,是村里少有的长寿。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齐整光洁,用细长的黑色发夹别向耳后,一身绣有花朵、吉祥纹样的衣服鞋子干净服帖,不见有年纪渐长的糊涂萎靡。
每回看望,坐下聊天,千篇一律地询问口气:“什么时候回来的?”“工作吧?”“在哪里工作?”“一切都好吧…..没过多久,她便开始唠叨,都是寻常内容“没力气”大便不通畅”“睡不着觉”……以此激起我们的异常反应和关注。
劲道洪亮的谈话声,相握的双手暖和有力,心底对她的身体状况大致了解,精神健朗,还有年长者的通病,便用敷衍的口气回答“嗯”“对喝水”“多走动”。她不能句句听清,但心思敏捷,捕捉到我们脸上毫不掩饰的厌烦表情,于是“哦”了一声,转移话题,顺手拿起零食和水果,让我们吃。
这次回去与她一个月不见,一想到她的如影随形以及尾随其后的絮叨,心底的厌恶就不可遏制地野蛮生长,与之增长的,是对如此冷漠的我的憎恶。
折腾四五个小时,终于到家,大门虚掩,屋内安静,她们大概是去了东阳。外婆正坐着发呆,见我进门,茫然意外的同时,迅速起身迎接。
放下行李箱,我直接走进卫生间,利索地关门上锁。她在外面候着,自言自语:“现在才三月(农历),她不是要六月份(农历)回家么?” 关于我何为回家,她无法弄清缘由,已然忘记清明这件事。
一出门她便迎面问道:“吃了没啦?”。我撒了谎,说下车的时候买了吃的,不想让她费心、瞎忙活。她信了,毕竟已是下午一点零几,早过了吃饭的点,她是遵循时间和规律的人。肚子开始抗议,庆幸她耳背,听不清这喧闹的咕噜声。我随手拿起干瘪的苹果,刮了皮,大口大口地啃,真的饿了。
我站着,她在我边上转悠。她累了坐下,挥挥手让我坐旁边,微笑着,要拉着我说说话。我继续啃着苹果,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回应。无法控制的厌恶感膨胀开来,她察觉到如此明显的冰冷,预料之外,弯起的嘴角瞬间僵硬。
两人对峙沉默,她选择去睡觉,我脱鞋上楼,心有内疚。三点左右,听到她起床开门的支呀声,前后没看见我,开始大声埋怨:“打麻将的都不在了?什么人都没有?怎么可以就丢下我一个人呢?”反反复复,然后是不甘心地寻找我的踪影。
她上了楼,拖鞋的踢踏声,大声喊着我的乳名,寻遍所有房门,没有找到我。她加大了声气,近乎嚷嚷:“一个人都没有!居然把我一个人就这么丢屋里了!”她下楼,来回找,不断找,继续埋怨。寻觅无果,她又上楼,上了四楼,还是没有。她下了楼,打开大门,开始在外面念叨。本该有的回应被吞回,愧疚之心全无,她的干着急让我有一丝丝的快感,对,只在一旁冷眼观看她做无谓的挣扎。
不曾一次告诉自己,她的唠嗑源于岁月,她对我们的严加看管源于孤独。的确,除了吃饭睡觉没有其他娱乐活动,不认字看不懂报纸,眼睛迷糊,看不清电视,对琐碎的家务活早已力不从心,她的存在不再有被需要的价值。她都知道,但不愿承认。
生老病死,没有永远的年轻和盛年,想想自己也总有老了的一天。自己比她幸运,在这个年代,我们有条件和能力从现在开始就拥有属于自己的兴趣爱好——旅游、摄影、看画展、看书。如此在老了以后,也是独立的——有自己的朋友圈,耳朵聋了就多看看书,写写文章;眼睛花了,就多去外面转转;围坐自家小院,养花喝茶,有自己的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