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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永昼,乡宦甄士隐于书房闲坐困倦,不觉进入梦境。于梦境中,他见到一僧一道正携通灵宝玉赶往太虚幻境。尽管不明就里,甄士隐得知了绛珠仙草还泪神瑛侍者的公案,与通灵宝玉有一面之缘,甚至来到了太虚幻境的大石牌坊处,见到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
能见到二仙,还不忘请仙师“警省”,以免“沉沦之苦”,可见甄士隐是个有宿慧的。只是二仙似乎早有所知,告诫他若要跳出火坑,“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
果不其然,当甄士隐一时梦醒,回到现实中,“眼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待甄士隐抱着英莲再与僧道重逢时,哪里还能认识?僧道见到英莲,说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又说出“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时,甄士隐如何明白所谓者何?不幸的是,甄士隐的命运很快就真如僧道谶语所言,慢慢走向了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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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一开篇,读者就被带入一个大荒山无稽崖太虚幻境的世界。这是一个灵性的世界、一个觉悟的世界、一个本体的世界。这个世界洞察人间的因缘聚散,悉知成住坏空的规律,司掌着世人的前世今生与来龙去脉。
与这个觉悟的世界相对应的是红尘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世事无常变换,人生悲欢离合,世人被命运的密码所操纵,不知何所来,亦不知何所去。在这个世界里,“骨骼不凡,丰神迥异”的二仙不过是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一块“蠢物”石头,倒成了能除邪祟的通灵宝玉。尽管僧道出入世间度人点化,奈何世人终为无名所遮蔽,无法挣脱自己的命运。只有那些上根利器之人,能有因缘偶然进入觉悟的世界,并能在其人生大苦中不断剥离红尘世界所显现的假相,渐渐体证天地人寰运行的大道,最终走向个体生命的觉悟中去。
在觉悟世界的眼里,红尘世界变化无常;在红尘世界的眼里,觉悟世界如梦如幻。这两个世界,孰真孰假?且不谈书里荣宁二府与书外曹家的假相与真相,这不也是一种“假作真时真亦假”?
恰是书中这两个世界的相互叩问与辉映,使得《红楼梦》不仅仅是文学作品,甚至更像是一部佛经。其中或偶露禅宗机锋,或不时当头棒喝,处处警醒世人,处处可见因空见色、自色悟空的正法要义。这也正是我眼中《红楼梦》最大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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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回末,甄士隐在经历了家中的灾变后,经跛足道人点化,最终万缘放下,悟得正道,特口述偈子一首: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不仅是《好了歌》的注解、更是整部《红楼梦》的解注。即便没有脂批一一指出所谓者何,也不难从这惊心动魄的句子中读到书中众多人物的命运与结局。这是甄士隐在看破了红尘世界的虚幻与无常之后、走向觉悟的世界时留下的告诫,更是作者一把辛酸泪用以警世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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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作者所言,他写下这部书,是为“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可是,以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其毕生心血尽付与此书,绝不仅仅如此。
作为一部伟大的著作,《红楼梦》一下笔就不同凡响——
在第一回就写完了全书。
第一回完整讲述了甄家一个小乡宦家庭的兴亡。它与贾府大家族的衰荣,在“成住坏空”的本质上别无二致。与甄士隐一样有慧根灵性进入觉悟的世界、甚至比甄士隐走得更远、进入太虚幻境得到警幻仙姑悉心点化(甄士隐只走到太虚幻境的大石牌坊)的宝玉,一定也终将走向比甄士隐更为宽广高远的觉悟的境界中去。
以此观之,第一回就是整部《红楼梦》的一个缩影。
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石头写起,到它历经人世种种,最终复归大荒,整个《红楼梦》的故事已历历记载于石上——如果用另一种眼光来看,《红楼梦》中荣宁二府的兴衰荣辱不过是第一回的硕大外挂。若不是空空道人抄录流传,《红楼梦》这本书也只存在于觉悟的世界中——从这个结构看,尽管书未成而芹逝也,《红楼梦》自觉悟的世界写起,最终落笔也必将复归觉悟的世界。因此,其著书更深层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
作者将它暗藏在第一回回目“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之中:
“风尘怀闺秀”乃是假语,“梦幻识通灵”方是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