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吗?
记得我是谁吗?
什么时候开始,与你的对话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声音。你只是张着嘴,喑哑地发出几个我费力也听不清的音节?是了,你多是用眼看的,用还灵活的眼珠子,看看我——这个声音的来源——这就是你的反应了。
对于你的反应,我们只能报以微笑,在心里自顾自地安慰着,笑着笑着,泪,便在心里流出来了,慢慢地,慢慢地,以至于,整个心脏都泡在咸咸的泪水里,怎么就发苦了呢?
我们装作你还好好的,只是你变小了、变瘦了而已——只是这个变化而已,而我们不知道,“装作”就已经是对你的叹息了。
一口一口喂你吃饭、喝汤,带你晒太阳,给你剥橘子,剔掉果核,拿掉缠绵的橘络,给你修剪指甲、头发、胡须,临睡前,用加了中药的热水,小心翼翼地把你僵硬的双脚放进脚盆里,你也只是漠然,像个冷血动物,并没有因为温热的温度而变得不一样,我的心又苦了起来。
扶你上床,学着小时候那样为你掖好被子,只是,从前躺在床上小小的我,变成了如今小小的你。
我记得,夏日晚饭后,你坐在家中庭院的小矮凳上,默默抽烟的喉咙里发出“科科科”的声音,烟雾缭绕,你沉默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一手夹烟,一手拿着自制的长柄苍蝇拍,在水泥地上拍苍蝇——我一直好奇,那样能拍死多少苍蝇呢?还不如电蚊拍来得快,一直想问你,怎料竟是这般离奇又自然的答案。
我想,你大概不只是在拍苍蝇。
我记得,你种的菜老是会被外婆嫌弃,已不记得外婆整日絮絮叨叨讲了什么,只知道你种的蔬菜确实讨喜:什么都是小小的,在那时我的看来是可爱的。巴掌大的黄瓜、胡萝卜,奇形怪状像百岁老人搀着拐杖,还有细细嫩嫩的韭菜、鸡蛋大的西红柿……那时,我想你是十分热爱种菜的,每天在田埂上忙着浇水施肥,拿了锄头、竹筐去收割,带回来的就是水灵灵的各种青菜,你总是细心地洗去泥巴,让每一颗青菜看起来都很纯粹——不是长在泥土里的。
妈妈喜欢吃,你总是三天两头送菜来,却总是推脱,不愿留下吃饭,穿着浅蓝色深蓝色粗布衣裤,一双外婆做的黑布鞋,步履稳健,扛起锄头、竹筐,走了。
我忧心的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朋友、学业、外貌等等,从未想过有一天你的衰老,我的长大,愚蠢地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原谅我的粗心和愚钝,没有发现你一年年更驼的背,更白的发,更矮小的身躯,甚至,是蹒跚的步子。
你的衰老,我以为是在你走失的那个夜晚发生的,实则不然。那个晚上,在一片焦心紧张中,我突然回想起你的逐渐迷糊,原本就是个在人群中沉默,只会笑的人,如今,更是什么话都不说了,只用双眼瞧着你,我希望我可以读出些什么来,只是看着你只剩了皮骨的脸,僵硬的手脚,泪意就要翻滚上来了,心里的苦,不觉又加了几分。
忘了,我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曾想努力记起,却还是忘记。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明天依旧带你晒太阳,给你剥橘子,临睡前泡脚,扶你上床,掖好被子,睡着了乱动,也不会冷到。
是这样重复的一天天。
我们一言为定好不好。
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