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由之人总是更自私啊，有魄力自私，够残忍自私。因为那些喜欢的事，不做就会遗憾啊！伤害人会遗憾，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会遗憾，我选择做我想做的事！
像唐诗一样旅行
07 寻龙诀
“浩哥，我是不是还是太懦弱……”
这是事发之后小李子在七一冰川上的原话，自然流露得太深刻，至今我仍无法想象当时他内心所遭遇的冲击。因为，如此承认自己人性的弱点，无论是谁，都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我只能极力在脑海中还原那天的场景，恐怕我是七一冰川二十年来唯一一个，能将此类经历说开心的人吧？而一切，从荒野的日出和月落讲起。
眼前祁连山的方向，朝霞为光明执定着五色伞盖，一轮红日自紫气腾起，带出清凉的雪气。来路的后方，尚未落尽的圆月，却淡得与白云同色。
我们的车子正在这样的奇景中奔驰，前后无尽的空间，所有运动又仿佛静止。
“大概八年前，有个和你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路穷游，来到冰川时已经身无分文。他说自己只为看冰川一眼，才长途跋涉。工作人员见他苦苦哀求，就让他免票上了山。没想到这小伙子不听话啊，越过警戒线，闯进了冰川的深处。”
向导司机赵大哥，见副驾驶座的小李子还未从困意中挣脱，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道出了远年往事。我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后视镜里赵大哥的眼神上。
“直到傍晚，工作人员都没见到他回来，于是搜山寻找。才发现，他掉进了冰川的窟窿里，可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啊。即使第二天出动了武警，冰川那么广，窟窿不计其数，也没能找到。只能眼睁睁听着那个年轻人的声音一点点消失……”
“然后呢？”小李子坐了起来。
“他的父母找来了，景区好心却赔了三十万。自那之后，冰川上就配了武警，只怕出事。”
这般残酷又无力的故事，赵大哥不止藏了一个。即便逶迤穿行在雪山峡谷中，赵大哥驶过熟悉的转角，也会对悬崖下缓缓的浑河面露惧色。据说有一次暴雨天，他险些被滑坡的泥石流卷进河里。
我们临行前期待的热忱，终于被降至冰点，冻成了捧不住的忌惮。当下的心情，已被这古老的褶皱断块山域左右，时而着迷于遍布山脉各处的高山冰川，三千余条的宏伟，时而唏嘘于险道侧翻的废弃卡车，暴晒铁皮的脆裂。
在离开嘉峪关市116公里后，我们进入了祁丰藏族乡境内的祁连山腹地，七一冰川的入口！
庆幸起得早，抵达时我们是唯一的访客。赵大哥收了身份证，替我们进哨所办了手续。哨所的规矩，只有访客悉数返回，武警和工作人员才能收工。
我旋即从车上跳出，身临山野，毛孔里尽是狂野。我意识到，世间的法则必须在此刻打破。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朝小李子大喊了一声，冲进了经幡后边的女厕所！
小李子脸上一阵冷风扫过，哭笑不得。
“你们先上去，我们整备好就来，别乱跑！”
武警的话使我瞬间亢奋，那意味着今日冰川无人之境的第一眼，非我莫属。与赵大哥约好下山的时间，我和小李子提起背包便往山谷里走。
也许因为比邻国内最大的铁矿镜铁山，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生锈的铁矿石。棕红色的锈迹攀爬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伪装成了艳丽的苔藓。
山道开掘于这些裸露的矿藏间，延伸向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地。越往上，雪色越厚。皑皑残雪填满了乱石的间隙，只允许一种米黄的无名野草象征着生命。
我在路边恰巧拾了一柄铁铲，于是见雪就铲，活像个挖矿的。小李子则就地歇脚，眺望着对面的雪峰，山后时不时飞腾出道道云箭，极长极窄，似流星破空。西南挺进新疆的航班？西藏返回东北的飞机？旅人的轨迹，如今已然不分天地。
“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醉翁亭记》的辞藻吟在幽谷，别有意境。但我醉翁之意，暂不在山水，在徒步的状态。
止语的专注，可以真切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呼吸在缺氧的环境，配合着登山杖的击地，显得分外有力。身体四肢于极限行走中燃烧能量，正是我所理解的旅行的品质。
世间真正惊艳的美色，常是熨帖着原始，隐藏在幽僻的雪域。七一冰川，便是这样。四面的群山，“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山间的冰川，是天际的瀑布，飞流直下，却无喧嚣。
七一冰川，一眼，我就看尽了亿万年！
在天光云影的变幻间，冰川如雪域神龙，雪芒万丈，冰刃竖挺，五大龙头扭动着，正对来者咆哮！
难以想象，近百米厚的冰层，是无数轻盈的雪花落地堆积，相互挤压，经过两亿年的岁月，形成的坚硬冰川冰。蓝水晶一般的冰川浑然一体，在山坡上利用重力缓缓挺进。原本平滑的坡面早已被碾压侵蚀，陷若深沟。
雄浑的自然之力，我简直为之疯狂！
“我们继续向上，看一眼冰峰！”
“往上走？你不怕掉进冰窟窿里啊。”
我想当年那小伙子铤而走险，一定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狂热吧？没等我说服小李子，武警赶到呵斥了我们。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远远站在了警戒线之外。
之后游人三三两两多了起来，因为前科，其中一名武警死死盯着我们。疲惫的小李子趁机在一块无雪的巨岩上躺倒回神，我醒觉时，他已经睡了约莫十分钟。
“快醒醒！小心像赵大哥说的另一个人，累得缺氧睡着了再也没醒！”
到此为止，原本是冰川之行完美的结局。可是，人是有原罪的。它让我不甘就此离去，它让我更加深陷在对冰川美色的欲望里。
我想爬下陡峭的山坡，触摸冰川最前沿的龙头冰舌。我想证明在这荒野，我可以纵心所欲，无所不至。
我的原罪是自私！
“武警两个人看不住所有人的，我们假装下山，从那边的山谷绕到冰舌！”
小李子看了看我指的所谓的“路”，却拒绝了我，这种强硬前所未有。
“我不去！你也别去！”
站在制高点的武警有点警觉，因为我开始往诡异的方向挪动。但我知道他不可能来追我，也追不上，所以更加大胆。
“你不去，我自己去！我手机没电了，你的借我，在这里等着！”
我分明看见小李子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惊恐，我猜他是不敢冒险，同时又担心我出事。在我一意孤行闯进方圆几公里的乱石阵后，小李子一直小心谨慎地变换着制高点，确保可以看见我。呼喊我停下的焦虑没有断过。
很多人都羡慕我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殊不知那来自于对别人的漠视。对父母反对的漠视，对朋友担忧的漠视，对爱的女人无法容忍的漠视。世人称道的自由，其实是一柄双刃剑，纵意破空的同时，也刺伤了生命中许多重要之人的情感。
可是自由之人总是更自私啊，有魄力自私，够残忍自私。因为那些喜欢的事，不做就会遗憾啊！伤害人会遗憾，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会遗憾，我选择做我想做的事！
每当这时，我便会义无反顾。每当这时，我也会心如刀绞。自私的原罪在乱世堆里，随着每一次如野生岩羊般的奋力跳跃，滋长到膨胀。
我在冰滑的石缝间一而再，再而三地滑倒，髋骨、大腿、手掌多处淤青破皮，甚至流血。冰舌之路，比我想象得惨烈。
意气之下，我不肯停下，回望小李子在逆光下孤单落寞的身影，我渐渐分不清何为自由，何为自私。
就在我将近冰舌，转过一个大山角时，小李子不再看得见我，而我却目睹了冰川至真至美的正面！
两侧的雪山延展开来，犹如冰川的飞天巨翼，仿佛在一阵振聋发聩的地震中，冰川之龙朝我飞来！
然而极致的美色，正是原罪的爆发。当我用相机拍完这一幕，想掏出小李子的手机再随拍几张照片时，发现手机不见了！
“手机呢！不可能啊！”
脑海里闪过的是第一次四脚朝天的滑坠，一定是掉落在那个深沟里了！
我一边回冲，一边隔着巨石朝小李子长吼。
“小李子，你的手机没了！”
“什么情况？！”
之前死活不愿下来的小李子出乎意料，以惊人的速度和我同时爬到了事发的石沟。
可是，那里根本不见手机的踪影！
突然想起行动前，一位女生泣不成声地从山下跑回山顶，说自己黑色的手机丢了，央求我们如果找到一定联系她。
我猛然醒悟，这不就是冰川给我的预兆吗！警示我，它的美色不可能轻易猎取！
我和小李子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方才我穿行两小时的乱石阵，负雪下黑森森的巨石，骤然恐怖起来，这片区域怎么莫名变大了数百倍！
小李子声音颤抖，大声爆了句粗口。
“连信号都没有，这哪还能找得到！”
我没想到，在亿年冰川上找手机，会成为我原罪的救赎……
小李子催我回忆出当时挺进的路线，打算按图索骥。可这乱石坡上下千篇一律，想分辨差异几乎是妄想！
我们兵分两路，由最初的原点扫雷式搜索，遇到可能的岔路时，又将自己好似分身，绝不遗漏任何一处。
所过之处的雪都被往复踩得渐渐融化，富有铁质的黑矿石浸润在雪水中，散发出地底幽暗的寒冷。我的躯体明明正在剧烈运动，四肢却明显感到冰凉下来，变得僵硬。
整整两小时，慌乱裂变至绝望！
你明知道它就在那里，但你就是束手无策！
悲惨的心境，如冰川冲泄进五脏六腑，将原本炽热的血肉摩擦碾碎成冰晶，又滚滚而去。灵魂空荡荡的，似谷地沟壑，满地狼藉。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小李子的精神轰然崩坏，每走一步自言自语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最后连肉体也彻底瓦解，瘫软坐在了离我不远的大石上。
下午四点的冰川，天气变脸，阴晴不定。妖风十面埋伏，此刻发难，在山谷复杂的地形间盘旋乱作。因为海拔之高，当一片浓云滞留在山顶时，整个冰川陷入了幽冥世界的黑森！
我强烈缺氧，头痛欲裂。小李子也已经处在了坐而不活的晕眩中。磨骨的寒风里，我们仿佛被八马之力拖拽在戈壁沙漠，全身上下血肉模糊，几近窒息。两人成了大自然的木偶，各自遗落在乱石中看不清彼此，只有弥漫的低温将我们维系，对我们嘲笑着，操纵着！
“你们跟我走！该下撤了！”
武警追至身前，我们刚知道冰川上只剩我们了。傍晚的冰川诡异得连武警都面如死灰。
“大哥，我们手机丢了！再让我们找找！”
“别找了！这里丢东西，二十年来就没找到过的！别把命都搭在这里！”
他的这句话，不知道小李子有没听到，我只见他将手里的帽子遮过苍白的脸，头一下就磕到了膝盖。
心全冻住了，我想放弃了……
妥协的幽灵如逢盛世，都爬上了我的脸。不就是一台手机吗？花点钱赔给小李子不就好了？我也已经尽力了，小李子应该不会怪我了吧？不必于此受罪了！
然而冻若冰山的心，依旧还有一点扑闪扑闪的火种。
不甘心啊！
此时此刻的我，坠入了两难的深渊。弄丢了手机的自己充满了自责，失去了手机的小李子没有了快乐，手机里的那些珍贵照片失难再得，放弃前行，后续旅程怎么可能重新享受，都毁了！
可坚持寻找，二十年都没人成功过的事，在残酷的大自然里，又如何出现奇迹！
我的头更疼了，想不明白答案！
双脚无法着力，不由自主地晃荡。在无数次坚持和动摇的内耗里，我不自觉随着山势起起伏伏，寂然似一烟无坟野鬼。
精神的迷离中，在悠远的灵魂深处，若隐若现，出现了一座雪山，冈仁波齐！
我的神山！
猛然间，我记起雪域转山的那一年，有一位年轻人，纵横驰骋在无人区的拉曲峡谷，怒吼翻越过天葬台卓玛拉山，勇猛挺进入阴森森的黑夜沼泽。他是一个人，他是我啊！
“如果结局不如所愿，那就在尘埃落定前奋力一搏！至少，我留下的是不放弃的意志！”
我无比震惊，曾经的修炼竟以这样的方式回馈我力量。当我的思绪频繁触及这段经历时，冰山中的火种爆炸燃起，烧腾在我周围的空气里，蒸发了遍地的石与雪！
精神力的龙脉，扶摇直上，冲散了山谷的阴云。我得到了某种召唤它的古老而永恒的口诀！
寻龙诀！
“请相信，这世间还有一种力量，叫意志！”
我走到小李子面前，斩钉截铁，面色坚毅！
“小李子不要哭，这里不能哭！泪水结冰刺痛了眼白，血泪模糊了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包括希望！”
“我们最后找一遍，找到最好，找不到我们先下山，旅行剩下的三天我都和冰川干了！我就不信，找它一百遍，把冰川翻个底朝天，手机还能融化了不成！”
“放心，我一定给你还回来！”
不过我的铿锵有力，并没有使小李子有所震动。小李子泪水打转，全是哭腔。
“浩哥，不要下去了！不要下去了！我们不找了！”
当我再一次扑向黑影密布的冰川时，我想起了小李子旅行前刚失恋的画面。这手机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情愫，那是不是就像这手机，明知道回不来了，你依然忍不住痛苦？
我自己何尝没有过如此的悲伤。多少年前，刚分手的我，搬家时遗失了女友曾经送的礼物，我冲回废墟，也无力找回。爱情一旦丢了，意志都挽不回啊。爱情一旦丢了，比丢了生命还狼狈痛苦。
我变得异常冷静，恳请武警大哥助力，然后打开相机翻看了之前的照片，找到了丢手机前我拍的那张。随后一路直下，又从山上扫到谷底，校对照片与实景站立过的地方不计其数。终于定位了坐标！
一定在此方圆百米之内！
原本因为疲惫而模糊的视力，顷刻如鹰如狼，强劲得辐射千里。僵直的身体只被爬满血丝的眼球带动，如饥似渴，只差掘地三尺！
有志者事竟成！当我跃下一处两米高的断坡时，我在正前方看到了一个光点，此时它正在残余的夕阳光线中闪闪发亮！
“小李子！你的手机——”
勉强跟在我背后极远的小李子，好似未闻我声已经发狂。
“浩哥，我也看到了——”
小李子亲手拾起手机的表情，我实在难忘。我们不约而同，紧握双拳，朝着彼此怒吼了一声！
“啊——”
“啊——”
压抑了近五小时的缺氧情绪瞬间释放，将冰川震动成了虚幻！
我们打破的，是七一冰川二十年不变的法则！
武警目瞪口呆，嘴上只是不可思议。
“你们找到简直就是奇迹……”
我们感恩武警大哥，没问他愿不愿意，一左一右架住他，强行用失而复得的手机与他合了影。
所有的所有，终于将化作今夜的飞雪，沉淀在无人的时空里。
“浩哥，我是不是还是太懦弱……”
下山前，小李子拉住我，只有一句话。
“懦弱就是人处在最困难的时候，就去破除啊，用意志！意志就是无条件相信你的方向，坚持不弃。有时候啊，它比知识和能力都更所向披靡。”
“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手机了，你完成了祁连神山对你的试炼，不是吗？哈哈。”
后来，我们被等在山下的赵大哥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顿。他见我们没有按时返回，以为出事了。可上山下山三次，都没寻见我们的鬼影。他说他担心死了，他说早知如此，这五百块的生意打死也不接。
后来，我太累了。上了车一直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小李子却异常兴奋起来，丝毫看不出疲惫，和赵大哥说了一路我们的遭遇。我望着窗外被车灯照亮却依然漆黑的公路，心想终于可以回家了。
后来，我很感念，冰川没有给我那一次冰舌的触摸，却赠予我更贵重的礼物。我将视若宝藏！
“请相信，这世间还有一种力量，叫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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