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我读过的两本大部头经典当属《红楼梦》和《百年孤独》,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就像一头扎入深水,那汪洋恣肆的气魄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无不让我深深折服。著名收藏家马未都说:当年第一次读《红楼梦》差点死在里面。莫言说:看了《百年孤独》才发现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二人都说到了这两部经典给人的触电般的阅读体验。非常巧合也是有幸的,我能够在同一时间详尽的读完这两本书,这种触电似的感觉自然更为独特。
无论是《红楼梦》还是《百年孤独》,二者都是屹立在文学史上的巅峰,后世痴迷者芸芸,研究者更是趋之若鹜。我非常喜欢这两部经典,所以也想斗胆谈一谈自己粗浅的感受。
其实这次并非初次阅读这两部著作,以前或多或少都囫囵吞枣似扫过几眼,对其也有一个概略的了解。《红楼梦》位列我国古代四大名著,不少专家学者其实都认为若论艺术造诣实当首推之。只是年幼时阅历过浅,对其中的情爱纠葛、伦理纲常、封建家史难有兴趣,所以一直没有细读。2017年恰逢87版《红楼梦》电视剧播出30周年,算是一个舆论热点,加上在南政学习时的同学力荐,终于是触动我开始“啃”这部巨作。虽说百二十回本洋洋洒洒共73万字,但读来却全无嚼蜡困乏之感,喜怒哀乐、惊恐愁惧,诸般情绪都跟着书中主人翁一起起伏跌宕。课堂上,教员声情并茂地宣讲着马列毛邓三科,我却浑然不觉,仍是俯首专心阅读。在随堂笔记上,除了该有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我还极认真地抄写了不少《红楼梦》中的诗词文赋,觉得这样也算是对得起曹公,不负经典了吧。
对于《百年孤独》最初的记忆应该仅仅来自于其独特的开头:多年以后,当奥雷里亚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时,他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新奇独特,甚至有点匪夷所思。可能那段时间英语语法刚好在学时态,我不禁想,这开头的时间点到底在哪里?看不懂,但觉得高深莫测,很厉害的样子。所以在我第一次试水中篇小说时,竟然恬不知耻地套用了这一开头:多年以后当教父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一定会想起多年以前路过崇兴私塾门口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我终于看完《百年孤独》原文后,当我终于可以一窥马尔克斯的用意时,有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慨叹。人的内心总是苦楚无法言说,人的很多举措总是无可奈何,百年一参透,百年一孤寂。当我稍微读懂,直面孤独时,却也只能嗟叹:天凉好个秋。
《红楼梦》和《百年孤独》,两部罕世佳作,一中一西,都是文学史上不可逾越的巅峰。根据胡适《红楼梦考证》,《红楼梦》大概成书于乾隆三十年,即1765年,而《百年孤独》则发表于1967年,两部著作的问世相差约两百年,一个在中国,一个在哥伦比亚,这种时间地域和文化的差异应该说是极大的,但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二者之间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那么是否有可能加西亚·马尔克斯读过《红楼梦》,并从中汲取了养料呢?
为此我专门进行了简单的查证。《红楼梦》历来译本颇多,最早的可以追溯到1799年的朝鲜语版,后世影响最大、传播最广的是杨宪益夫妇英译版和牛津大学教授霍克思英译版,但成书时间都在1970以后。加西亚·马尔克斯母语是西班牙语,最早的《红楼梦》西班牙语译本是由北京外国语大学赵振江教授完成于1990年以后。由此大致可以推测,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创作《百年孤独》之时是未曾看过《红楼梦》的。
那么二者的诸般相似该如何解释呢?曹雪芹和加西亚·马尔克斯都是不世出的才子,那大概可以归因于天才对世间百态的细致体察,而凡人都难逃爱恨孤独、轮回宿命的种种纠葛与煎熬吧。这两位伟大的作家以极细腻的笔触将这些浸透众生的遭遇和参悟描画成一幅浩荡旖旎的浮世绘展现在世人眼前,而世人看到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呢?这正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历来也有学者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来分析《红楼梦》和《百年孤独》,我自然是没有那个水平,只能浅谈一下自己的一些直观感受,看看这两部绝世佳作到底有哪些相似之处。
魔幻现实主义: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百年孤独》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融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故等神秘因素,巧妙地糅合了现实与虚幻,展现出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其最大的一个特点即虚实相交。故事描绘了布恩迪亚家族从创建小镇马孔多,家族由衰到盛再到衰,直至覆灭的百年沧桑。大体上,故事是架构在实际生活之上的,但其间也充满了大量虚构的人和事。吉普塞人带来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会飞的魔毯、亦人亦蛇的蛇人、各种灵丹妙药等,全镇莫名其妙的集体失眠和随处可见的孤魂野鬼,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出现在书中的具象。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小镇马孔多是两个世界的统一存在,这大概与加勒比沿海的民俗传统有关。2017年底,皮克斯的一部经典动画《COCO》(中文译名:寻梦环游记)在中国掀起观影热潮,其中描绘的人与亡灵共存的和谐世界同《百年孤独》中的描写非常相似,而《COCO》正是以墨西哥传统的亡灵节为背景创作的。
文学是植根于传统文化之上的,作者的创作必然会受其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阴阳两界、前世今生、因果轮回等观念可谓影响深远。在《红楼梦》中同样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大观园里书中人物生老病死的尘世凡间,一个是飘渺无踪如梦似幻的太虚幻境。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携顽石入世,不知历经几世几轮,当空空道人偶至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上,看到顽石自叙,抄录转述后才有了那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宝玉误入太虚幻境、秦可卿托梦王熙凤、贾瑞命丧风月宝鉴等故事情节以及神瑛侍者、绛珠仙草等人物设定皆有神话传说的影子。因此,《红楼梦》也是既言人事又状鬼神,既在三界中又在五行外。
从《红楼梦》中可以读出马尔克斯笔下的虚实交错,而细读《百年孤独》又何尝不是“满纸荒唐言”呢?虽然时间、地域、文化皆不相同,二者在表现手法上其实同宗同源,都属于魔幻现实主义。亦纪实亦虚幻,既构架于现实生活之上又驰骋于无边想像之中,为后世读者带来了极特殊的阅读体验和极深刻的人生思考。
小说主旨:爱与孤独,轮回与宿命。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贾宝玉误入太虚幻境,听得暗藏天机的《红楼梦曲》,其引子的第一句即道出整个故事的一个核心――情。纵观《红楼梦》全书,多少可歌可泣、曲折婉转的情爱纠葛令人扼腕,多少敢爱敢恨、为爱痴狂的痴男怨女跃然纸上,多少郎才女貌、仙姝眷侣的金玉良缘遗憾收场。情之一字,到底该做何解?这是曹雪芹留给后世读者的一个谜题。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忠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百年孤独》全书也围绕爱与孤独,展开了一场深入的探寻。
爱情,是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的主题。《红楼梦》和《百年孤独》缘何能引人沉醉,曲折浩荡的情爱故事是一个重要因素。两部著作都称得上是史诗般的鸿篇巨制,所涉及的主题及内核颇多,此处着重谈一谈关于情爱主旨,二者的相似之处。
人总是恐惧孤独,渴望被爱,付出爱情,却最终收获孤独。爱与孤独是一对永恒纠缠的主题。
《红楼梦》主要是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之间的情爱纠葛为主线展开的。贾宝玉作为书中男主,与林薛二人在前世都有着百般牵连,而这些牵连则幻化成了今生的无限纠葛。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缘因何起,情做何解。林黛玉原为太虚幻境中的一棵绛珠仙草,而贾宝玉则是警幻仙姑门下的神瑛侍者,专司照料幻境中种种仙葩神卉,二人在前世已有着这一段奇缘。自林黛玉投奔贾母住进荣国府后,贾宝玉见林黛玉的第一眼便怔住了,上演了怒砸通灵宝玉的闹剧。此后二人朝夕相处,暗生情愫,都视彼此为知己。贾宝玉反感经济仕途等封建价值观,林黛玉从不劝他走仕途;林黛玉伤感葬花,吟唱一首《葬花吟》,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时,贾宝玉竟潸然泪下。二人心意相通,互怀情意,却因贾母、王夫人等不识实情,乱点鸳鸯,致使宝玉愈发痴呆,黛玉含恨而终。贾宝玉和林黛玉彼此倾慕,却因不被祝福而遗憾收场。两人因爱而痴,因爱而寂,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徒然的爱,是他们得不到的孤独。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贾宝玉和薛宝钗,一场被安排的婚恋,一段错位的姻缘。在《红楼梦》中,薛宝钗几乎是唯一一个拥有完美人设的人物。她出生自四大家族的薛家,风姿绰约而又知书达礼,才华横溢而又温润如玉,既有停机德又兼咏絮才,是荣国府所有长辈眼中宝玉最合适的配偶。薛姨妈等众人都认为,金锁须得找块儿美玉来配。贾宝玉对薛宝钗也似有一些爱慕,只是可能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而薛宝钗,这个集所有传统美德于一身的年青女子终究是没能逾越封建礼教对女子的束缚,从命于父母之言。他俩虽然结为连理,但婚后实则同床异梦。对于宝钗,她的内心其实是捉摸不定的,对这个亦夫亦弟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情感,可能她自己都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爱”宝玉的。他俩的结合是不顾真相的婚姻,是不假深思的爱情,裹挟了太多的外界因素,结果只能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贾宝玉和薛宝钗,外人看来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最终却美中不足,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无奈的爱,是他俩彼此互不理解的孤独。
纵观《红楼梦》全书,因爱成寂,最终孤独收场的还有很多。其中,尤三姐和司棋给我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尤三姐不似二姐,性格刚烈,颇具巾帼英雄气概,经贾琏说媒欲许配给“冷郎君”柳湘莲,但却因被柳湘莲误会品行不端,深感受辱,遂自刎丧命。柳湘莲闻之大惊,追悔莫及,后随一道人出家,远行云游。尤三姐和柳湘莲都是性情中人,不落俗套,身上都有深深吸引彼此的特质,原本应该徜徉爱河,做一对幸福眷侣,却因一场误会阴阳两隔。二人已被凡世之爱抛弃,注定陷入永恒的孤独。相较之下,司棋和潘又安的爱则更显悲壮。司棋原为贾迎春的丫头,她与表弟潘又安私通,被鸳鸯发现,潘又安怕事潜逃,而她则因后来在大观园典查中被搜出男人鞋袜和书信被撵了出来。一个人微言轻的小丫头却展现出无畏的勇气,敢于挺身而出,站在整个封建礼教世界的对面。在苦苦哀求母亲成全无果后,一头撞在门柱上,以死殉情。胆小怕事的潘又安被深深触动,也随她共赴黄泉。因此说,我倒是更欣赏潘又安一些,比起柳湘莲,他在爱情面前更显得义无反顾,在殉情的一瞬间,他成了真正的男人。他和司棋的爱不被世俗理解,不被旁人祝福,过程似谨小慎微,结局却轰轰烈烈,但壮烈过后又如何?只留下孤独长存,空叹寂寥。
得不到和不理解是孤独对爱的诅咒。《红楼梦》中爱情悲剧的根由大抵皆出于此,而《百年孤独》中众多人物的不幸似乎也与此有关。
生活在马孔多的布恩迪亚一家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从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创建马孔多,到经风历雨的家族百年沧桑,直至最后飓风席卷一切,万物归于沉寂,整整七代布恩迪亚人不断试图挣脱,却仍以失败告终。
在《百年孤独》中几乎所有男性角色对爱情的懵懂认识都来自于对情爱的冲动。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的结合,最初或者最终,到底有多少爱情的成分?新婚初期,乌尔苏拉身上穿着的贞洁裤是阻隔二人的关隘。关外的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有着对爱情的幻想和情爱的冲动,但当他以标枪杀死邻居并迫使乌尔苏拉脱掉贞洁裤后,他发现关隘之中没有幻想只有冲动。这位家族的创建者,这位充满热情的科学怪人,从一开始就染上了诅咒,直至死于树下。爱情一早就抛弃了他,而他也抛弃了爱情,选择沉浸在自己的空想世界中,与孤独相伴终老。
爱与孤独的诅咒,在第二代布恩迪亚家人的身上以不同形式默默延续着。何塞·阿尔卡迪奥是一个充满梦想的水手,他身材高大,富于激情,是一位天生的探险家。年轻时为了追寻爱情与刺激,追随着吉普塞人远走天涯,归来后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肉欲,并同父母的养女丽贝卡生活在一起,最终死于丽贝卡的枪杀。为什么他会死于妻子的枪杀? 丽贝卡与第二代布恩迪亚幼女阿玛兰妲从小共同生活,一起长大,又一起爱上了机械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原本丽贝卡已和克雷斯皮定下婚约,但阿玛兰妲却一直从中作梗,结果两姐妹谁也没能如愿。而后丽贝卡突然就开始了与何塞·阿尔卡迪奥的同居生活,荒唐至极。深入剖析丽贝卡的心理,我认为她对何塞·阿尔卡迪奥突然迸发的“爱”,是对克雷斯皮之爱的一种转嫁,何塞·阿尔卡迪奥成了丽贝卡不被接受之爱的下家和出口。而何塞·阿尔卡迪奥接受这份“扭曲变形”之爱,则是因为他庞杂的、不加鉴别的接纳,他就像一座爱情的垃圾回收站。也许在何塞·阿尔卡迪奥心中,情爱和爱情本没有区别,无论是出走还是归来,他追寻的不过是肉体的狂欢,收获却是精神的孤独。
奥雷里亚诺上校为着不知名的原因发动了三十二场战争,走南闯北,半生戎马,功勋卓著,但却在革命即将胜利之际,为着同样不知名的原因停止了战争。暗杀、背叛、行刑,他一生经历无数磨难,最终回归生活时,他变的冷漠异常,甚至对老母乌尔苏拉也无心过问。乌尔苏拉说,他生来就没有爱的能力。但其实我觉得,奥雷里亚诺上校是对爱情怀有最纯真幻想并大胆去爱的人,至少曾经如此。年少时的他几近偏执的爱上了年龄相差很大的小蕾梅黛丝,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但上校偏就真把小蕾梅黛丝娶了回来。爱情是需要冲动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对小蕾梅黛丝的偏执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后来阿玛兰妲失手毒死小蕾梅黛丝,奥雷里亚诺上校痛失挚爱,他把这种愤怒转嫁给了外界,这可能就是他发动战争的一个原因。战争使他变的乖戾、冷漠、喜怒无常,他先后与十七个无名女人结合,产下十七个儿子,却没能和任何一个女人厮守一时,对后来的十七个儿子也没有半点感情可言。上校对这些人的冷漠与对小蕾梅黛丝的偏执形成强烈对比,是小蕾梅黛丝的死使他失去了“爱的能力”。或许上校曾怀揣再次寻得爱情的美好愿望出发,但走出半生,归来却仍是孓然一身。
阿玛兰妲是故事里一个内心极度复杂的人物。渴望而胆怯,坚决而彷徨,柔情而残忍,她的内心像晴雨表一样,变化莫测。年青时的她同妹妹丽贝卡一起爱上了机械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在丽贝卡与克雷斯皮之间,她万般阻挠,但当最终克雷斯皮结束与丽贝卡的爱恋转而向她求爱时,阿玛兰妲却坚决而残忍的拒绝了。克雷斯皮因断然遭拒,无法接受,自杀陨命,即便如此阿玛兰妲依然没有回心转意。克雷斯皮死后,阿玛兰妲以火灼手,如谢罪一般自残。那块儿盖在左手灼伤之上的黑纱,伴随了阿玛兰妲的一生,直至死去。那既是对克雷斯皮的带孝蓑衣,也是对往昔过错的遮羞布,更是对自己爱情的墓志铭。从此之后,她也如奥雷里亚诺上校一样,失去了“爱的能力”。无论是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对她的黄昏之恋,还是侄子奥雷里亚诺·何塞对她的不伦之情,阿玛兰妲都视如无物,不予回应。行将就木之际,她开始给自己缝制寿衣,做好了又拆掉,一如晚年的奥雷里亚诺上校铸造小金鱼,做到十七条又熔掉重做一般。她的身上展现出一种看破红尘似的大彻大悟,生命变得苍白,昏惨惨似灯将近。阿玛兰妲的人生是一场悲剧,错爱生恨,因恨成寂。她因为太爱而不敢爱,因为太渴望而反倒抗拒,因为过于满腹柔情而心生畏惧。
后世的布恩迪亚家人始终没能挣脱这一爱与孤独的诅咒。无论是第三代阿尔卡迪奥与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的平庸婚姻,还是第四代奥雷里亚诺第二与费尔南达和科特斯的情爱纠葛,还是第五代梅梅与马乌伦肖·巴比伦的悲剧结合,亦或是美人儿蕾梅黛丝的升天,以及标志着家族覆灭的第六代奥雷里亚诺与姑妈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不伦婚恋,所有人都怀着对爱情的向往,却又无一例外不是陷入各自永恒的孤独――梦境中的孤独、困境中的孤独、面临他人死亡时的孤独、不通人道造成的孤独,等等。
纵观《百年孤独》全书,可以说,男性布恩迪亚总是试图挣脱孤独,而女性布恩迪亚则是试图与孤独和解。无论是挣脱还是和解,最终总是回到原点。在面对人类共同的孤独母题时,男人与女人同样都是被上帝与一切异教徒神明遗弃的子民。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唯一的出口。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爱与孤独是贯穿两部著作的一个共同的诅咒。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总是无法挣脱。这也是《红楼梦》和《百年孤独》另外一个相同的故事主旨――轮回与宿命。
许多读者在初读《百年孤独》时,都会被繁杂而重复的人物名字搞得晕头转向,弄不清辈分和角色。然而,这种重复性命名,以及重复性的经历与性格,却正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的关键。爱与孤独的诅咒是这个家族的宿命,一代一代布恩迪亚人不过是在轮回中重蹈覆辙。
戏谑地讲,《百年孤独》是一部家族内部联姻,近亲繁殖的荒诞闹剧。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本就有亲戚关系,乌尔苏拉有一位因父母近亲结婚而一出生就长着一根猪尾巴的表兄,因此她才会在婚后感到恐惧,穿上了贞洁裤。等到第二代何塞·阿尔卡迪奥出生,确认没有长出猪尾巴时,乌尔苏拉才放下心来。岂不知家族宿命难逃,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长着猪尾巴的末代奥雷里亚诺·罗德里戈的出生必然昭示着家族的彻底覆灭。
第六代奥雷里亚诺解读出的羊皮卷与贾宝玉偶然窥得的红楼梦曲及判词有着惊人的相似。二者都预示了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和家族的覆灭,是其宿命的缩写,也是整个故事得以延续的一个巨大前提。这也正是我读完《百年孤独》后,直观感受到它和《红楼梦》非常相似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贯穿两部小说主旨的爱与孤独、轮回与宿命就这样在两位相隔二百年的作者笔下惊人的相似着。假若曹公泉下有知,是否也会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呢?
以假示真:故事折射的现世实情。
《红楼梦》在开篇即说到,“朝代年纪、地域邦国,失落无考”,通读完《百年孤独》也很难找到明确的时间和地理信息。但细读其实不难发现,无论是《红楼梦》还是《百年孤独》中都有很多细节足以支撑读者对书中隐喻进行推测和还原。二者故事的背后其实都透露着作者所处年代的现世实情和对当时时局政治的某种批判和思考。
这两部著作都带有很明显的作者自传色彩。曹雪芹所在的曹家在康熙时期可谓钟鸣鼎盛,曹家人不仅担任江宁织造还兼任两淮巡盐御史,拥有万贯家财和极高的社会地位。康熙六次南巡,四次是由曹家接待,足可见其实力。曹雪芹幼年的生活环境是极其优渥富足的,从他描写的大观园内极尽奢华的生活便可见一般。康熙六十一年,康熙驾崩,曹家失去靠山,这成了曹雪芹及其家族命运的转折点,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朝廷的查抄和问罪。曹雪芹的生活一下子陷入窘境,从丰衣足食到饥寒交迫,《红楼梦》的创作正是始于此间。曹家真实的盛衰变迁被曹雪芹演化进了小说中,并非常隐晦地折射了当时的时局政治。
当代红学中有一个派系称为“探轶学”,即指从书中的蛛丝马迹探寻还原历史真相的学问。著名作家刘心武是探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从《红楼梦》中一个看似不太起眼的,位列金陵十二钗末位的角色,秦可卿开始,抽丝剥茧,层层解密,揭开《红楼梦》隐喻的政治真相。虽然存在颇多争议,但仍不失为对《红楼梦》的一种另类解读。
刘心武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带有作者自传色彩的小说,故事里的贾家其实就是在映射现实中的曹家,而曹家真正没落的原因也在曹雪芹的笔下被隐晦地道出。秦可卿这一虚构人物的现实原型极可能是一位公主,而她的生父则是在与雍正争夺皇位中败下阵来的废太子胤礽。曹家出于某种政治上的考虑收留了胤礽的女儿,这其实也是一种大胆的政治赌博,结果却输了,输的家破人亡。曹家可能曾寄希望于胤礽在与雍正的政治斗争中获胜,押宝似地站队胤礽,导致最后几近覆灭的结局。总的来说,刘心武的推测还是有理有据的,其间还涉及到书中的贤德妃贾元春、北静王水溶等人物,此处不做赘叙。
为什么曹雪芹要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来间接表述那段历史呢?
清朝时的文字狱为历代最严,很多文人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用这种“甄仕隐”的方式,结合虚幻,将史实家事隐匿在字里行间,是那个特殊时代背景下文人的一种明哲保身。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雍正是如何胜出的,如何登上皇帝宝座的,又对败下阵来的胤礽以及附属的牺牲品曹家做过哪些事情?或许这些永远都不会有答案,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探轶的路上无限逼近却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到真相。《红楼梦》未完之时,曹雪芹就已踏鹤西去(也有说法称全书已成,只是八十回后的内容被借阅者遗失),在后面的章节里还会有怎样的内容,是否隐匿了更多的历史真相,我们不得而知,或许有朝一日从某个无名古墓中掘出了完整全书,真相才会大白于天下。可当断臂的维纳斯接上了断臂,她还会如残缺不全时一般耐人寻味吗?
从种种推测可以看出,曹雪芹确实是用隐真示假的方式映射了当时的时局政治。若果如刘心武揣度的那样,曹家确实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那么曹公“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耕耘,撰成的鸿篇巨制也可以看成是一段饱含苦楚血泪的家族秘史了。它传达出的是曹雪芹对家族遭遇敢怒不敢言的冤屈与不忿,对当权者的愤怒,和对封建大家族内部腐朽堕落的批判与反思。
加西亚·马尔克斯通过《百年孤独》以相同的方式也传达了类似的批判与反思。此处有必要简要提及哥伦比亚近代历史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成长经历。
公元1500年以后,随着航海大发现,世界进入了崭新的历史进程。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西班牙人于1501年到达哥伦比亚北部海岸,由此开启了对哥伦比亚长达近三百年的殖民统治。1808年,拿破仑一世攻入西班牙,导致西班牙皇家政府对诸海外殖民地的控制削弱,当地人民趁机暴动,掀起了独立运动战争。1811年,各地代表在波哥大聚集正式宣布哥伦比亚独立。然而这却并未给哥伦比亚这块饱经沧桑的大地带来持续的和平与发展,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为了争夺国家政权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内战,在1899年至1902年甚至还爆发了所谓的“千日战争”,哥伦比亚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进一步陷入水深火热。20世纪初期,欧美资本开始大量涌入哥伦比亚,投资石油、铁路以及咖啡、香蕉种植园,大肆掠夺哥伦比亚的财富。1946年,保守党人佩雷斯在美国支持下当选总统,开始大量迫害自由党人和劳动人民,导致人民武装起义,再次爆发内战。直至1958年,两党达成共识,轮流选派总统,共同组阁,哥伦比亚才进入了新的历史发展轨道。
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于1927年,正值哥伦比亚国内风雨飘摇,连年征战之际。他童年生活在外祖父家,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他的外祖父是个受人尊敬的退役军官,曾当过上校,性格倔强,为人善良,思想激进。外祖母博古通今,有一肚子的神话传说和鬼怪故事。这些都对幼年的马尔克斯有着深刻的影响,并一直延续到其小说创作中。1947年,马尔克斯进入波哥大大学攻读法律,并开始文学创作,次年因哥伦比亚内战中途辍学。1955年,他因连载文章揭露被政府美化了的海难而被迫离开哥伦比亚,任《观察家报》驻欧洲记者,不久那家报纸被哥伦比亚政府查封,于是他被困在欧洲。1961年到1967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妻子梅尔基亚德斯、两个儿子罗德里戈和贡泽洛主要居住在墨西哥,在那里他担任记者、公关代理人,从事电影脚本写作,并继续创作小说,并于1967年发表长篇小说《百年孤独》。
在了解了哥伦比亚近代历史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成长经历之后,不难看出《百年孤独》浸透了作者本人的成长历程和对自身、家庭、民族甚至整个拉丁美洲命运的深刻反思。
对比《红楼梦》,曹雪芹将自身家事糅杂虚幻,折射了康雍乾时期的部分清代史实,《百年孤独》同样是对那段拉丁美洲历史的一种隐晦的回顾。如果说贾宝玉的现实原型就是作者曹雪芹本人,那么马尔克斯在这部同样带有作者自传色彩的小说中又化身成了哪位故事人物呢?
结合马尔克斯的成长经历和书中故事发展,我认为他在书中借以托身的人物应该是发现了羊皮卷秘密并见证家族彻底覆灭的第六代奥雷里亚诺。他的当过军官的外祖父化身成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外祖母则是乌尔苏拉的现实原型。而书中第六代奥雷里亚诺的儿子,也就是长出猪尾巴的末代布恩迪亚,名为罗德里戈,同现实中马尔克斯儿子的名字分毫不差。这些由现实到小说的投射跟《红楼梦》几乎如出一辙,故事也都是作者在家族现实之上架构出的一出亦真亦幻的史诗。
在某个特殊的政治背景下,作家的言论环境成了创作的一种束缚,但同时也有可能催生出绝世佳作。《红楼梦》对曹雪芹如是,《百年孤独》之于马尔克斯也同样如此。
马尔克斯在创作《百年孤独》之前就因大胆言论得罪了当局,被迫避难欧洲。于是,在《百年孤独》糅合了虚幻和现实,模糊了时间和地点的荒诞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作者对当局政府及自由党、保守党和外国资本的讽刺和批判。
奥雷里亚诺上校带领自由党人进行了32场内战。战争摧残了人民生活,战后归来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六亲不认,连追随自己多年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也要枪毙,最后被母亲乌尔苏拉制止。上校在被制止后说:战争把他变成了自己原本最讨厌的样子。作者借此对哥伦比亚国内连年的征战表示了痛恨和厌恶,对保守党和自由党不顾人民肆意开战提出猛烈批判。小说中还描写了保守党人选举舞弊,迫害自由党人的情节,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十七个儿子大都也是死于两党之争。
小说中,外国香蕉公司联合政府迫害工人,在广场枪决多达3000名工人的情节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第四代布恩迪亚,何塞·阿尔卡迪奥第二见证了这一人间悲剧。堆积如山的尸体被长长的火车运往大海丢弃,在暗无天日的阴云下,运尸火车望不到头。而当局政府则试图抹去这一事实,可怕的是愚昧的大众对政府颠倒是非的说辞照单全收,没有人相信曾经发生过大屠杀,反倒是觉得何塞·阿尔卡迪奥第二精神错乱。联系真实历史,1928年在哥伦比亚确实发生了联合果品公司大罢工事件,而当时的保守党政府的确对工人进行了无情镇压。
乔治·奥威尔在《动物庄园》中说,动物们(人们)不知道该信什么,实际上,它们(他们)是听到什么就信什么。透过《百年孤独》的描写,我能真切的感受到马尔克斯对哥伦比亚底层人民的感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也许是处在半殖民状态下人民的通病,与二十世纪初期中国人的麻木不仁何其相似。
百年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也不是一个家族的孤独。在马尔克斯笔下,它成了整个民族的孤独,甚至整个拉丁美洲的孤独。
随着二十世纪中期世界范围内的民族觉醒与独立浪潮,各个前殖民地国家纷纷走上了历史发展的新轨道。但哥伦比亚或者整个拉丁美洲却仿佛成了一座孤岛,被遗忘在历史洪流的死角里,止步入于无知与封闭,深陷于战乱与内耗。
与其说马尔克斯成名于描写孤独,不如说他成就于描写抵制孤独。他本人曾说,“孤独的反面是团结”,要想打破孤独,唯有走出封闭,团结奋进。从这个角度上说,马尔克斯不仅是一位作家,一位记者,更是一位民族运动家,他希望可以通过他的作品,让人们认识到孤独封闭的弊病,并最终达成整个民族的团结。
小说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无论是《红楼梦》还是《百年孤独》,万丈光芒的背后固然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但其以假示真,投射出的现实意义也是非常宝贵和伟大的。
永世留芳:经典佳作的现实意义。
《红楼梦》和《百年孤独》注定会在世界文学长史中永世留芳。
文学,回归到本质,是人类对自身的思考。“我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方?”这一终极哲学问题,在无数的经典著作中,被作者们赋予了许多诗意的探讨和解答。《红楼梦》中的判词判曲与《百年孤独》中的羊皮卷,都是作者对书中世界终极命运的概括,部分反映了曹雪芹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世界观。从红楼梦曲和羊皮卷结尾中可以看出,这两个不同故事的结局如出一辙,连表述形式也惊人相似。
“羊皮卷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现实演绎成小说,小说又投射回现实。故事所载的,在现实世界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万事万物,轮回变迁,消长数应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来处亦归处。经典传世,传的,正是饱含哲思的智慧。
《红楼梦》和《百年孤独》都是架构在现实生活之上的虚构故事,通过对故事中人物、家族命运变迁的描写,传达出了许多对人与世界的思考。人的孤独、世界的贫瘠、情感的荒漠以及冥冥之中皆有定数,等等。这些思考对后世读者有着极大的影响,并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着历史进程。从这个角度上说,《红楼梦》和《百年孤独》不仅是民族的,更是世界的。
《红楼梦》问世至今,已有二百五十多年历史,《百年孤独》也已发表了五十多年,两部著作经久不衰,历久弥新,永世留芳。希望可以有更多的人爱上这两部佳作。
红楼一梦梦百年,徜徉其中,我们终将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