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片“秘密花园”,那里偏僻又美丽。山路弯弯曲曲地越过山丘,最后在路的尽头处沉入一片山谷。夕阳下,树木弯曲的影子彷佛碎了一般,落在宽阔的草地上,起风时,枯叶沙沙的飞扬,在余晖中摆荡。往远处看,绵延不绝的山丘在流云中起伏,用模糊的剪影凝视着我。万籁俱寂,我不会比山更孤寂,在浩瀚的天地面前,人的思绪,亦如枯叶。
这里像是流转不停的世界中的一个静止点,幽篁,但并不荒芜。有十年的时间,每每我想从窒息的婚姻和尘世的牢狱中逃脱出来,就会漫无目的地漂流到这里。我总是把车停在靠近山崖的位置,在暮色迷蒙中,我和山的孤寂,融为一体。有时候,我会一直坐到夜幕降临。我喜欢那一排苍天树木,我喜欢星辰在浩瀚天际缓缓为我升起……
算起来,已经好几年没有来到这里了。那天,儿子想去拍夕阳,突发奇想地,我带他来到这里。
行进在那条山路上,路边的草木疯长,弯曲的枝桠遮蔽了天空,一个潦草的土堆,挡住了去往草地的路。我曾经以为,这里的静美,会是一种永恒,可不过几年光景,就衰落至此。这片山谷,好像被遗弃了,但意义尚存。它保留了一种萧瑟又神秘的气息,寂寥的山丘,连成茫茫一片,一直延伸到过往。
我站在那个土堆之上,与过往彷佛隔着一条河。一切都变了味。刚刚站了几秒钟,我就动了离开的念头。
在儿子看来,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取景地,他不愿意下车,催促我赶紧离开。是的,一个生命力蓬勃的孩子,怎么会喜欢这些破败的风景呢?他并不曾见过这片山谷的美丽,自然也不能体会我对它的眷念,我心里珍贵的“秘密花园”,不过是一场陈年旧梦。
我想起儿时,也曾这样陪父母“旧地重游”,他们喋喋不休地说起往事时,我总是一肚子的不耐烦,顺带着看那些风景也无趣了。
时光轮转,今时今日,在一个12岁男孩的心里,他那刚刚进入中年的母亲,正在说一个乏味的往事,正在进行一场毫无价值又破碎一地的怀旧仪式。
记得有一年,我曾经在这里举办过一次帐篷音乐会。30多个年轻人,围坐在草地上,燃起篝火,弹着吉他,唱着歌谣。那个夜里,我们忘记一切烦忧,只有星辰、月色、火光和音乐。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不过20出头,还不懂得生命的残酷与荒谬。清早,从帐篷里醒来,正好是日出时分,群山起伏,云朵在燃烧,万物现出美丽的轮廓。青春欢畅的我们,无不是带着野心、虚荣、梦想,一头扎进尘土里的世界。多年以后,我们绝大多数人,其实都过着平静普通的生活,像燃尽的火堆,对人生,仅仅保留着一丝余热。很多人都记得,那场音乐会的明星是吉他手阿程,他的梦想是成为摇滚明星,他说,他的灵魂,永远不羁。后来呢?混到30多岁,终于放下了梦想,结婚生子,老实上班。就在一年前,他暴病而亡,孩子才一岁。
日子会越过越好吗?未必。越过山丘,迎接你的,也许并不是更好的风景,而是一场又一场的衰落。就像李宗盛歌里唱的: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搞丢。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我上了车,离开了这片静谧之地。山丘笼罩在一片暮霭中,在大地的阴影下不断下沉,很快,就要被夜色中吞没。我的旧梦啊,如枯叶,掉落于荒野之间。
在这片平静的荒芜中,中年,正呼啸而来。
(闵之,2022年2月1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