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杀老鸡,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家家有。每到腊月,不管大人还是小孩,总会一边念叨,一边扳着指头数,盼着那些日子早点到来,早点一饱口福。
家家的墙上,或者竹竿上,挂着大条大条的鱼和一块一块的肉,案板上噼噼啪啪地剁着肉糕,锅台上炸着豆腐炒着花生,年味飘荡在大街小巷,绽开在人们的笑容里,蓄积在人们蓬勃的脚步旁。
其中,也不时飘来糯米的清香。每逢过年,我们这儿,家家户户少不了蒸一甑糯米,用来打糍粑,不知哪朝哪代流传下来,已经成了不可更改的习俗。
其实,早在下秧的时候,户主就未雨绸缪,撒上一点糯谷种,在田里划上一小块,种一二分面积的糯谷。以后收成了,平时偶尔吃点绿豆糯米饭,留下一部分,等到过年就用来打糍粑,酿米酒。
快到过年时,人们会将收藏在阁楼上的木甑拿出来,洗刷干净,在土灶里架起早已晾干的木劈柴,升起大火。锅里盛上大半锅凉水,将圆木甑放在里面,甑里放入淘干净的一两升糯米,盖上木盖,往灶膛里不时添加薪火,等它慢慢蒸熟。
用木甑蒸饭,不需要沥米淌,我们一般叫做蒸闷锅饭,这种饭比铁锅里烧出来香多了。待到水慢慢沸腾,木甑里升起袅袅蒸汽时,一股清香便弥漫在整个厨房,顺着窗台,顺着大门,飘逸开来。
母亲便会倚在门口,大声地呼唤着娃儿以及其他的小伙伴,xx,糯米饭熟了,快来吃口热的。我们便会一路吸拉着鼻子,喘息着奔来。母亲揭开甑盖,躲闪着灼手的蒸汽,替我们一人抓上一团。我们拿在手里,不停的左右倒腾,还大口大口地呼气,只希望它早点冷却下来,然后,一口吞下。
母亲看着我们猴急的样子,往后挽了挽头发,嗔笑着说,看你们像武昌牢放出的样子,慢慢吃,有的是。
这边在蒸糯米,那边早有几个精壮汉子将一两百斤的糍粑缸抬进堂屋中央,洗洗抹抹,焕然一新。
糍粑缸一般是老石匠用整块青石一凿凿子堑出来的,直经约五六十公分,深约五十公分,可容纳差不多大半担水。
每个村都有几个糍粑缸,平时,它就像一面大鼓,静静地卧在某一家的屋角,任凭雨打风吹,看日子一步一步从年头走到年尾,然后,它像睡了一大觉,猛然醒来,被人们当作座上宾。它倒不在意这些人间冷暖,该它显摆时它就显摆,该它隐退时它就隐退,不言不语,看人间暑来寒往,静寂喧嚣。
糯米熟了后,主人环抱着木甑,快步走向石缸,将糯米倒入缸中,扑通一声,掀起一股热气,香甜的味道便又随着蒸汽,飘飘荡荡,遍布四隅。
打糍粑便开始了。四个汉子,两两相对,各自手持一根木棍。这木棍成T字形,上部横档用手握着,好使力,木棍用上好的檀木制作,一米多长,约手腕粗细,刨得光溜溜的。
先相对的两个人协调好,同时使力,待抽起时,另两个蓄势待发的人瞅准机会同时往下杵,如此一来,一对人往上提,一对人往下戳,铿铿锵锵,你来我往,合上节拍。
为了将糯米捣得均匀,四个人边打边围着石缸转,哟嗬哟嗬的号子也响起来了。别看他们好像很悠闲,不时地谈笑,其实这相当要体力和耐力,即使是数九寒冬,也会弄出一身汗。
我曾经自告奋勇地参与过,谁知旋不了几圈,便手忙脚乱,气喘吁吁,老是合不上节奏,搞得他们也乱了调子,不得不让我下课。
打了二十来分钟时,上面已捣碎,底下还是整粒整粒的米,就要翻面了。四个人将根子插入糯米,四根棍头抵在一起,用力压着,快速旋转起来,待糯米缠住棍头时,四人叫声起,一齐用力,将棍子撬起,整个糯米绕成一团爬在棍上,脱离了石缸。
主人拿着早已备好的毛巾,一把包住糯米,再将棍子一根根抽出,然后猛地一翻,糯米便翻面了,再次跌入石缸。
于是,新一轮的哟嗬声开始了。这一次用的时间较短,但需用更大的力,因为糯米已碎,粘度大大增强,每一次的抽扯像陷在沼泽中,脱不了身。
用眼瞧瞧,用手捻捻,无明显颗粒,细腻滑软,糍粑就算打成了。像翻面一样,将它整体撬离石缸,放在铺了一层面粉的案板上,用幹面杖滚成约两公分厚度,上面再撒一层面粉,摊开冷却至常温后,切成一块块放在水桶里,用井水浸着,可以保存到插田时。
往往秧棵子抛到水田里,插秧的汉子或嫂子会大声喊,将你家糍粑捞起来,让我们尝尝鲜,莫小气。主人便会拖长音调,一声好咧,打尖时,每人便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糍粑面,点缀些葱蒜,好吃又耐饿。
糍粑可切成一块块,下在面条里,或者与肉糕一起煮,熟了时,香甜可口软滑细腻,有些粘口。有时扯得老长,成一条条丝,它就是不断,有时一整块塞在嘴里,舌头都转不了,左右腮帮子像被马蜂蜇了一样,鼓起老高,就是舍不得吐出来。
当我们梗着脖子,噎得快要流眼泪时,就会有大人捂着嘴笑,还一边数落着,真是狗子吃糍粑,昂天嚼。
我们觉得最有趣的吃法就是放在火坑边烤,将它们靠近燃着的烤火边,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火灰,用高温将它烘熟。慢慢地,它会在某一部分鼓起一个气泡,不断膨胀,越来越大,像有人不停地吹气,直到某个极限,哧地一声,气泡破裂,一道热气冲出,随即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径直钻入鼻孔,我的哈喇子滴在木炭上,化作一阵气雾。
母亲经常将糍粑切成小方片,薄薄的,放在筛子里搁在屋顶,晒得干干的,以后用砂子炒或花生油炸成薯片一般,又香又脆,贮藏在青花瓷坛里。
名义上说是招待客人,可上学时,我塞一裤袋,放学后,又吃一大捧,要不了多久,一坛糍粑果便被我消灭掉。母亲看见瓷坛空了,有时会叮嘱一句,不要吃太多了,对胃不好,又不声不响地去重新制作了。
糍粑原来是每家每户的必备品,近些年来,竟慢慢成了稀罕物。许多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甚至过年,早已吃惯了外面的麻辣酸甜,口味越来越高,即使回来了,也嫌打糍粑麻烦,又是蒸,又是捣,还要妥善保藏,已不屑于做这些手工活了。
甚至于,很多人家里早已没有了木甑,连糍粑缸都不知埋在何处,那四根木棍早已不知塞进哪一个灶膛里了。
只是每到年关,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家家有,那些口诀像神奇的密码,揪着我们的神经,追着游子飘荡的脚步,在脑海中响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种香喷喷的味道,从故乡那个方向奔来,浓烈而执拗地包裹着我们,那个回不去的童年便与我们劈头相撞,碰溅起一串串不曾褪色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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