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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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自古以来,婚姻嫁娶都是人生头一等的大事。

“任叔,你们再合计合计,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你家改顺这条件,要不是女方实在为难,也不会考虑吧?”只见四十多岁的女人瘫坐在沙发上,右手里夹着一根烟,中指上粗大的金黄色戒指在灯光下的某个角度反射出刺眼的光,食指和中指指甲缝里的灰线清晰得同样刺眼,脸上劣质的厚粉在灯光下颗粒感十足,似乎随时可能背叛她的主人掉落到地上。女人的两眼不停地在屋内三人的脸上逡视,最后停在了坐在沙发另一侧的老头身上。老头七十多岁的年纪,因为一辈子扑在几亩地上,脸皮仿佛也被犁翻耕过无数次,深深浅浅的沟壑纵横交织,眼睛微微闭着,看不出丝毫表情,手指间的烟卷久未被吸,两缕细烟从粗大的关节里挣扎出来徐徐上爬。沙发上的女人有些不耐烦了,扭头冲着倚坐在床边上的老太太喊道:“姨,你说句话!”老太太一手托着床,右脚尖踮起用劲蹬了一下地,努力将半边屁股往床上挪了挪,“他张姐,咱们街坊邻居二十多年,我家改顺的事你都是知道的,本来不是这样的,要不是我当年……”“说那些废话干啥,闭嘴!”沙发上的老头蓦然瞪大了双眼,目光裹挟着灼热的怒火烧到了老太太身上,她的背一弯,刚挪到床上的屁股猛地又出溜下来,如果不是旁边的中年男人及时扶住她的胳膊,险些滑到床下。沙发上的女人更加不耐烦了,“你们这一家三口,一个个的都不表态,这叫怎么回事!要不算了,就当我瞎操心啦,明天我去李村,那家是钱差的稍多了些,可人是囫囵人……”床边的中年男人张了口,“张姐,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家歇着,我和爹妈再商量一下,见还是不见,明天我给你回话。”女人满意地抬起手,往后捋了捋炸锅般的大波浪,“我就说嘛,改顺你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拿主意,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娃娃!”边说边起身往外走,“他姐,劳烦你给改顺操心,这条烟你拿着抽。”老头从沙发上站起,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抽出一条烟来,“就你那三五块一盒的烟,还是算了吧,抽坏了嗓子,我这说媒的生意都没法做了!”原来女人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媒婆,嗓子坏了当然不得了。“他姐,哪能给你抽赖烟,我今天赶集特意买的,芙蓉玉,好烟哩!”说话间,老头已将烟塞到了女人的腋下。

虽然背微驼,仍能看到老头的个子不低,年轻时该有一米八多,那个名字叫改顺的中年男人紧跟在老头和说媒女人的背后,等送走女人返回院里时,老太太才刚走到院子中间。一家三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各怀心思,谁也不说话。

这些年,只要看到儿子那张脸,任老太的心就如同刀绞般难受,如果不是当初那场意外,儿子现在早已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红红火火一家子人了,怎可能四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呢?

那年的冬天可真冷,可二十九岁的银花心里却暖和得厉害。

“银花,那小伙子你可中意?虽说家穷了些,可模样周正,个头也高,要不是出不起彩礼,也耽搁不到现在,爹亲自去吉村打听了,都说人憨厚机灵,种庄稼是一把好手,比你大了四岁,男虎女羊属相三合,我和你妈觉得行,你岁数不小了,再加上……”她知道爹想说什么,因为小儿麻痹症,她的左腿总是拖着,连半个劳力也算不上,这几年爹妈为她的婚事没少费心,方圆几个村子的媒婆都托付过,可各方面条件好的男方瞧不上她,稍差点的她又看不上,一拖就到了这个岁数,眼见村里与她一同长大的姑娘变成小媳妇,又变成一个娃两个娃三个娃的妈,她原来的那点心劲就像慢煞气的小平车轮胎,一点点地被放完了。如果不是非要出门,她总是窝在家里,“拐拐腿,拐拐腿,银花老姑娘没人娶!”这两年只要出街上,那些怂孩子们就跟在她后边叫喊,“滚,滚,回头我就去找你爹妈,看他们怎么揍你。”那些孩子一哄跑远了,她想㧌住那个总是带头的甩两个耳瓜子,可她追不上,至于找他们的爹妈就更是说说了,人家会笑话她居然与不懂事的孩子计较,倒不如就呆在家里自在。“爹,我同意,日子穷怕啥哩,他有力气人机灵,家里的活计我都能做,您和我妈放心吧!”她将纳鞋底的绳子用劲抽紧,抬头看见半天没说话的母亲正在抹眼泪儿。

爹娘的陪嫁为她挣足了脸面,婚礼当天村里人围着新郎官起哄:“任二贵,你小子又娶老婆又发财,就这陪嫁,你小子三年也挣不下,喝一个,喝一个!”二贵爹也高兴,老任家是从外省逃难来的,刚落脚的头一年,二贵他妈就生病走了,任老爹辛辛苦苦将儿子拉扯大,因为家穷说了几门亲事都不成,如今,儿子成了亲,家里终于有个女人操持,亮堂堂的日子算是有盼头了。

银花的肚子争气,进了任家门一年尾儿上,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任老爹早给孙子起好了名字:任改顺,寓意任家一改颓势,生活自此越过越顺。

银花坐在炕头上,一边搅和着锅里的猪食,一边回头瞄了眼炕上熟睡的儿子,年底了价钱好,圈里那两头大肥猪少说也能卖五六百块,这一转眼的功夫,儿子也一岁多了,已经能爬能走。银花心里越想越欢喜,蓝底儿小白花的棉袄衬得儿子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她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突然,银花的肚子咕噜咕噜翻腾起来,“不好,肯定是擦桌子时喝了那杯没舍得倒掉的凉蜜水闹的事”,回头看眼熟睡的儿子,银花迟疑了一下,一瘸一拐急着跑向院里的茅房。“肚子疼屎憋得,拉一泡没说的”,待银花轻松地抽起裤子,边系裤带便往屋里走时,突然看到贴在窗户玻璃上的儿子的小脸蛋,妈呀!银花惊叫一声,大喊着“宝儿,趴着别动,宝儿,你可趴着别动啊!”她恨不能飞进屋里,好不容易一瘸一拐扑到屋门口,儿子尖利的哭声已传出来。掀开门帘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银花的脑子里:儿子半趴在猪食锅上,左胳膊和多半个脸泡在滚烫的猪食里,“啊……”银花尖叫着奔过去将儿子从锅里拽出来。

乡亲们帮着任二贵将孩子送到了县医院,银花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院子里,她那个悔啊,要是倒掉那杯已经过夜的凉蜜水就好了,要是像往常一样出门时用红裤带拴在儿子腰上就好了,要是自己的腿就没毛病就好了……那以后,二贵的话更少了,只是闷头干活,直到四年后二儿子出生。

“爹、妈,我出去串门看打麻将了。”叫改顺的男人立起身,全然不顾他老子在后面喊:“这都快十一点啦,你去哪儿?到底咋弄嘛,这还没商量呢。”改顺头也不回出了门,天上大石头样的黑云一块一块的,飘移着堵住月亮,又堵住星星。晃到村东的张建国家,改顺掀开正房的门帘,“打八条,打八条,现在不打等着一会儿点炮啊?打,快打!”屋子里烟雾缭绕,改顺坐在了离门最近的南风位置,“改顺,今天过来的晚啊,这把完了我下你上。”东风位置的建国边揭牌边说,“不啦,今天不想打,看看就行。”心思全在刚才的事上,麻将其实也看不进去,改顺无意间抬头,猛然看到了对面墙上大镜子里的自己,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右边小半张脸上浓密的眉毛,一只大眼睛,一个完整的耳朵。左边多半张脸上覆着凹凸不平的暗红色,左眼睑上下的边缘粘连在一起,一道细小的缝隙里露出混沌的目光,鼻梁完全塌陷变形,两个鼻孔无遮拦地裸露在外,左边嘴角扭曲,与脖子里的肉牵连在一起。整个头顶上也是那种诡异的暗红色,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蜿蜒的蚯蚓,几根零星的黄毛胡乱趴在上面。改顺又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右手粗壮有力,动了动手指,伸展灵活自如,而左手的五个手指僵硬地蜷缩着,大拇指一个指节,食指中指两个指节,无名指和小指各一个指节,手指间鸭蹼般粘连在一起。从脖子往上看,整张脸狰狞恐怖。也不怪村里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了,大人会吓唬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改顺”。

因为面部的严重烧伤,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更没上过几天学。那时同学们总取笑他,刚开始他还向老师告状,老师就把起哄闹腾的学生叫到办公室用木棍抽几下手掌,可屡禁不止,老师也无可奈何,再后来改成口头批评,再后来就答“我知道了,你先回教室吧”,再后来他也就不去告状了,因为知道了没用!勉强上到小学五年级,他死活也不去学校了,自从记事起他爹头一次打了他,屁股上踢一脚抽一棍骂一句:“怂娃不懂得好赖哩,多认几个字你能死啊,就你这样儿,我和你妈哪天干不动了,你咋办?说,去不去上学?”他咬紧牙关,任凭他爹打,他妈先是呜呜哭,最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改顺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招呼也没打便径自扭头出了门。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密布,月亮和星星都看不见了,大石头样的黑云仿佛也飘进了他的胸口,又堵又闷。二十多岁时,改顺不懂那些与他一样的男人们驴似地受一天苦,第二天早上却更加精神抖擞,他们之间互相比谁“腰更硬”时,脸上现出的是暧昧的笑,改顺问:“你们笑啥哩?”他们不答,笑得却愈发猥琐放肆。

辍学后,改顺在家闲坐了几年突然醒悟。虽然只有一只好手,可心灵手巧,很快学会了单手开手扶拖拉机,后面一个大大的拖斗,每天往返一百多里路,天蒙蒙亮时已到达邻县的村子里收麦秸秆装车,简单对付一口午饭后返程送到本县的小造纸厂里,一个月竟少也能挣到五六千元。路上碰到交警路政之类人员检查的,就摆出一副“我是残疾我怕谁”的可怜相或无赖相,时间久了,改顺的大名远播,运输畅通无阻,直到小造纸厂因为污染问题被全部关停。

人一旦动起来就很难再闲下来,手里头总得有活钱进项心里才踏实。改顺又捣鼓着学会了修理电视机、摩托车、电动三轮和简单的农机械。三十而立时,改顺不仅盖起了一处单独的院子,手里还攒下一些钱。

三十岁那年的夏天,改顺的人生发生了改变。

那天,邻村的李桂生来找他修理电三轮,“改顺,想娶个老婆嘛?”“就我这样儿,谁愿意找?”改顺只当是说笑,“咦,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前天打麻将时,有个县城里的朋友说,他有个四川朋友来这里打工,想找个人家在咱这里安家落户,就是比你大三岁,咋的,有心思了哥给你说说!”李桂生说话算话,第二天就领着女人来相家,改顺妈高兴坏了,凉的热的张罗了一大桌子菜,二贵老汉专程到镇上买了两瓶好酒,这可是多年来头一次有女人愿意来相看。名叫白红梅的女人一进宅门,看着收拾得齐整的院子,高大的二层正房,院里的拖拉机、收割机、摩托车,脸上的笑便堆了起来。改顺和他爹妈也打量着女人:个头不高,白白的皮肤,抹的红红的嘴唇,没有一点农村人辛苦劳作的样子,宽袖掐腰的低领衬衫,黑色的裤子紧紧地裹在身上,膝盖以下伸进网眼高筒靴里,滚圆的屁股蛋子竟似要将裤缝胀开,看得改顺连咽了几口口水。

“叔,我敬你,改顺的事我听朋友说了,我是为过日子的,这模样我不嫌,有缘呢!”吃饭时,女人主动频频举杯,脖子一仰,杯口朝下:“叔,我干了!”一顿饭吃过,两瓶酒有一半进了女人的肚子。李桂生搀着女人刚出了正屋门,女人便趔趄一下跌坐在了地上,李桂生使劲拉了两把没将女人拽起来,“要么,让白红梅今晚在你家歇下吧?”改顺和他爹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改顺,和你桂生哥把人扶到你那屋吧,你今晚睡堂屋。”任老爹发了话。

改顺躺在堂屋怎么也睡不着,似乎想干点啥又说不清到底想干啥,一闭上眼睛,白红梅圆滚滚的屁股蛋子就在眼前晃,睁开眼睛,又在脑壳仁里晃,晃得他浑身难受。改顺此时还不知道,他安稳沉闷的人生即将改变。改顺突然想起与人闲谝时听说酒醉的人半夜醒来口渴得厉害,今天忙乱一天,自己屋里的暖水壶里还是空的呢,白红梅睡了已经七八个小时,该渴了吧?又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去不去送壶水呢?改顺又觉得气堵胸憋,爹妈在南房早睡着下了。呆了几秒,改顺还是下床拎起堂屋的暖壶进了自己的房间。白红梅侧卧在改顺的单人床上,低领罩衫下露出一片雪白的脯子,右手垫在脑后,宽宽的衣袖倒捋到肩胛处,胳膊也粉白雪亮,改顺的胸憋得更厉害了,慌忙转过身就想走掉。女人躺在床上说话了,“改顺吧?给我倒杯水,口干呢!”“嗯,嗯”改顺手忙脚乱,水洒了一桌子,终于端到床前。“扶我起来!” 女人将手搭在改顺的右胳膊上,刚站起来,“唉哟”一声几乎跌倒,“头真晕!”改顺忙将左胳膊肘顶住女人的腰,水杯“嗵”地掉到了地上,白红梅则顺势扒住改顺的肩膀,双手绕过肩膀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对鼓荡的奶子死死地顶住改顺的胸脯,紧贴着女人的身体,温热穿过薄薄的衣衫烧得他浑身痉挛,改顺的心似乎已经弹到喉咙眼儿了。女人突然“呵呵”笑出声来,“你可真笨!”一只手从改顺的脖子上滑下来,又从背心下面滑进去,滑过他的肩、背,摩挲着停留在腰上,改顺感到自己那个地方硬梆梆地挺着。突然,女人的手伸了下去,一把握住了那硬物,女人同时倒下去,背倚在床边上,把他也拉倒了,压在了她身上。这当口,改顺浑身像电击般抖了一下,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肚脐下的腹部涌起,迅即传遍全身,他有点承受不住那种奇妙无比的感觉冲击,狠狠将女人压在身下,倾刻间觉得自己几乎要化成一汪水了。那种美妙的感觉很短暂,他一身松软又一身轻松,胸口不再憋闷,燥热也退去了。这时方才觉得自己的裆里湿湿的,改顺羞臊得觉着脸上着起了火。白红梅倒是大方:“哟,没想到你还是童子身呢,嘻嘻!”“我过来给你送壶水!”说完,改顺慌忙逃回到堂屋,他躺在床上回想三十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的那种说不清的美妙感觉,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只一个声音:天一亮,白红梅就要走了;天一亮,白红梅就要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白红梅就起来打扫院子,乐得改顺妈眉眼都开了花儿,借口到地里干活,早饭后老俩口就出了门,临出门时,改顺他爹对着他说:“你到瓜地里摘一箱甜瓜,一会儿骑电三轮送红梅时带上。”

自那往后,白红梅每周就到改顺家住一天,那种爆裂和消融的感觉改顺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迷恋。一个多月后,他对白红梅说:“咱俩领证结婚吧!”白红梅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心思,“我快两年没回老家了,这么大的事,我得回去跟父母兄妹们打个招呼,你说是吧?”改顺点了下头,“可回去总不能空着手儿,我这两年也没攒下什么钱。”白红梅的眼泪就出来了,流得改顺心直疼:“我自己这些年有些私房钱,给你拿上五千元,够不够?”白红梅不说话,眼泪掉得更密了,“那,拿上一万?”白红梅继续抽泣着,改顺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女人,咬了咬牙:“拿上一万五!”改顺他爹妈听儿子说已经谈婚论嫁,老俩口一商量也包了个五千元的红包给了白红梅:“红梅,你拿上,给你爹妈买些礼物,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白红梅搂着改顺:“我明天就走,一周后就回来了。”

白红梅离开的第二天,改顺忍不住给白红梅发信息:“回到家了吧?”白红梅回复:“昨天城里的同学见了个面,今天回。”第三天,改顺又发:“你爸妈同意吗?”白红梅回复:“不乐意,说你是个残疾人。”第四天,改顺又发:“你爸妈同意了吗?”半天没人回复,改顺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捱到中午改顺拨了白红梅的手机号码,“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下午再拨,还是空号,第五天再拨,仍是空号,白红梅仿佛蒸发了,急得改顺跑到邻村找到李桂生,李桂生给朋友打电话,朋友与白红梅只在一起吃过两次饭,所谓的朋友不过是饭桌上的两面之交,并不知道白红梅家的具体地址。

结果显而易见,改顺一家受骗了。

在村人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中,很长时间改顺比秋天霜打过的茄子还蔫儿,走路时背也不由自主驼下来。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的夜开始变得难熬起来,改顺成了晚上麻将桌上的常客。

从张建国家出来,改顺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半夜十二点,只有他这号孤家寡人才会在外面游荡。家是不想回,去哪里呢?好在脚是有目的地的,它带着改顺向村西口走去,改顺站定,眼前的红色大门闭得紧紧的,他走上前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改顺心里的阴霾瞬间散尽,她到底是知道我的心思,特意给我留了门。最近几年,这个地方改顺隔三岔五就会在夜里来一趟,他轻车熟路利索地摸到了正房东屋,伸出右胳膊将床上的女人掳到了怀里,女人用劲一推嗔骂到:“死货,还以为你不来了,我都要睡着啦。”改顺顾不上这些,他利落地脱掉裤子爬到了床上,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一阵激荡过后,女人慵懒地靠着床背,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出一颗香烟点上,“姐是为你好呢,你都四十了还能干几年,就说你还能干三十年,总有老的那天吧?指望谁给你养老?我知道按你爹妈的意思是指望你弟的孩子,可指望得上吗?你看看咱们村里的二慧,瞧着都可怜。”女人猛吸了一口,烟头的火光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下去。二慧是同村的一个残疾人,与改顺不同,二慧胳膊腿儿齐全是脑子残,父母死后将他托付给了大哥,可是大嫂为人刻薄,二慧的日子就难过了,常在饭点时站到某个人家宅门口,那家人给二慧端出一碗饭来,二慧不懂,欢天喜地吃完就开心地回到狗窝一样的老屋里睡下了。改顺突然被一阵寒气裹紧,莫名想起了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漫天大雪,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野地里白茫茫一片,四周没有一个活物,静地能听到雪落的声音,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摔倒在雪窝里,越挣扎陷得越深,怎么也爬不起来,冻得瑟瑟发抖,他大声呼救至精疲力竭,仍然看不到一个人影,终于奄奄一息孤独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女人见改顺不说话,伸出指头用力戳了下改顺的头:“再说了,现在这也不是个事儿,我家那口子在国外的劳务输出今年底就结束,前两天打电话说,明年儿子高三,这次回来就不出去了。”“嗯,知道了。”改顺不知道该说啥,他当然知道这种苟且之事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是想帮你成个家,女方虽然比你大三岁,还要求在城里给她儿子买套房,可你想想,她跟你再过三十年,每年还不挣个一两万,三十年就是四十万,相当于你现在先掏四十万,女人再慢慢还给你,是不是这个理儿?”女人继续唠叨着,“你今天说的李村那家也有心思,是真的吗?”改顺费了好大劲才从那寒气中挣脱出来,答非所问地说道。“咋,你还以为我哄你?女方的儿子现在要结婚,对方要求必须在城里买房,不然她能这么办,反正谁能拿出四十万给她儿子买房她就找谁,李村那家的可是囫囵人,如果不是出不起彩礼哪能拖到今天?这两年姑娘们的相亲条件就像拔节的玉米秆子,蹭蹭地往上蹿,讲究个 ‘一动不动,万紫千红一片绿’全得有,女方才会来相看,折成现钱少说也是五十多万,再加上平时往来办宴席,没有六十万根本不可能娶下个媳妇,四十万,够便宜了吧?”“你今天咋不把这些说给我爹妈?”改顺感到自己终于缓过了神,“你爹妈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的事被惊着了,小心也是正常的,你好好想想,尽快给我个准话儿。”女人推了把改顺:“火也泄了,快回吧!”改顺又想起梦里的寒气,不由将女人搂得更紧了,“不走,不想走。”“废什么话,快滚!”在女人的不耐烦中改顺鬼鬼祟祟地回了家。

“改顺,去城里看房?”改顺单手驾着电三轮没答理路过的张建国,“看那副怂样子,明摆的又是上当受骗,还兴成这样,听说这两天一趟一趟地跑到城里看房价,嘁!”“别胡说,让改顺听见了,那货记仇呢!”张建国的老婆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改顺也怪恓惶的,要是那女人能跟他好好过日子也算回事,后半辈子也有个伴儿有个家。”

改顺有自己的盘算。那天晚上从相好兼媒婆的家里出来,他认真想着相好的话,躺在床上算了两笔账。先算家里的积蓄:给爹妈留出十万,以后有啥事弟弟也应该出一份儿,剩下的四十五万,拿出四十万买房,再添置点儿东西,简单办个婚礼得花个三四万,娶老婆后家里的钱基本就折腾光了。再算今后的生活:现在自己四十岁,身体壮实,每年修理摊上能赚一万多,地里的二亩苹果、三亩小麦能收几千块,每年夏收收割机能赚一两万……干上二十年,不愁再攒个二三十万。又想起自己表姐家的两个儿子,今年已经三十多了都还没娶上媳妇,表姐一家辛辛苦苦盖起两处院子,可却没有能力再出两份彩礼买两辆车。儿子越多,女方提的彩礼价儿越高,早些年表姐一提起两个儿子,头就昂地高高的,“看我那俩儿子,见风长,这才初三个头比他爸都高!”现在提起两个儿子,表姐只是不停地叹气,还不到六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了。“唉——”改顺也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心思又转回到自己的事上,得吸取上次的教训,具体怎么安排,明天专门去趟城里。

第二天半晌午时,改顺大摇大摆进了媒人也是张姐家的大门。“姐,你明天去给女方说句话,一是先领结婚证,二是房子我买,她儿子住,但房本写我和她的名字,以后这日子要是过下去了,房子由她儿子继承,如果同意这两条,明天就来相家。”张姐狐疑地盯着改顺那张如同爬满蚯蚓的脸,“难怪村里总有人说你小子鬼头巴脑,这主意是谁给你出的?”改顺的右嘴角扯了一下,女人懂得那是他的笑,“姐,是我自己的主意。” 改顺有点不好意思,“放你娘的屁,你要有这水平,十年前能被骗走两三万块?”女人“呸”了一口骂道。改顺撑在大腿面上的双手从腿根滑向膝盖,腰杆也顺势软下来,“姐,真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那时候不是心急嘛,让热豆腐烫了嘴。啥也瞒不过你,我今天上午到城里找小学的同学问了问,他在法院上班。问了婚前财产和彩礼的事,他怕我再上当,可给讲了半天。我思来想去,钓鱼还得舍得下饵哩,纯按同学的说法,这亲事成不了,所以我就想到了上面两条,你觉着我这要求还有戏吗?”“唉——你呀。”女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我尽量说合吧,有点难!”又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摸出一颗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改顺把身旁的黑塑料袋子放在茶几上,“这是件连衣裙,你的尺寸,你喜欢的枣红色。这几年真是谢谢你了。”“嗯哼。”女人挤出一丝苦笑,“姐也谢谢你,这几年我那口子不在家,每年的种啊收啊的全靠你帮忙了。”改顺突然有点难过,起身快步出了大门。

午饭时,改顺闷头咥了一大碗面条后,对爹妈说:“我去过张姐家了,要是女方能答应我的条件就见面。”改顺妈低头用筷子不停搅和着碗里的煮面汤,眼神怯怯地瞟向改顺他爹,她不明白儿子还能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也不敢询问。白红梅消失后儿子长时间的沉默寡言,让她愈发害怕儿子了。任老爹沉默了一会儿,他眼见儿子这几天出出进进,心里也明白个七八分,一反常态地说:“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和你妈没意见。”

正日那天,改顺一大清早就起了床,开始迎来送往,给这个递烟,给那个点火。他那一身新郎服,藏蓝色的西装,怎么看怎么别扭。他一会儿扯扯下摆,一会儿搀起袖口,张建国跑过来跟他说:“妈的,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挺精神啊,攒着点劲儿晚上使啊!”看到他的小半边脸胀红,张建国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忍不住的喜悦在改顺他爹脸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皱纹间来回游动,任二贵老汉呲牙咧嘴地笑着,整张脸变得生动起来。改顺的妈银花站在正房门口看着忙前忙后的儿子:改顺的身板随了他爹任二贵,个头高且板正,穿着西装的背影很是耐看。银花心里五味杂陈,四十多岁了,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她想嚎啕大哭又深知不合时宜,只好不停地抹泪。

酒席订在了镇上,正午时分,新郎新娘、媒人、新娘的儿子、改顺的爹妈、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转场到了镇上。镇上的宴会厅是以前的粮站改造的,顶棚中间一个红纱挽成的硕大绣球,悬垂着的红色塑料拉花以此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直至屋角,四面墙上间隔两三米远就贴一张大红双喜字。拉花和红喜字久经浸染似已成精,表面上覆着的那层薄薄的灰尘在喜庆的气氛中也欢快起来,光束下不停地飞舞落下又升腾。十来桌酒席勉强填满大厅的空旷,干炸大虾,酸菜鱼,红烧肘子……“大家自己找地方坐,吃好喝好别客气,都随便啊!”改顺拉着媳妇在厅里来回走动着大声招呼。

“改顺,来来,你俩口子先敬媒人!”总管吆喝着,媒人是今天的头号功臣,她穿着崭新的枣红色连衣裙,大波浪头发上打了摩丝,一绺一绺的很是服帖,隐隐泛出黄光,同样泛光的还有涂得鲜红的嘴唇。“祝白头到老,和和美美!”媒人脖子一仰痛快地干了新娘子倒满、改顺端过来的酒,从裤兜掏出一个颇有点厚度的红包塞到了改顺的西装上衣口袋,坐在旁边的改顺爹急了,“他张姐,这怎么使得,说媒钱你已经少收了,咋好意思让你包红包哩?”媒人没接话,端起面前的酒杯,“来,我也敬你们俩口子一下,这门亲事,我说得高兴呢!”空着的左手将欲起身的改顺爹按回到椅子上,“叔,你别麻缠了!”看着这一幕,改顺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酒过三巡,欢乐的气氛越发高涨。“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阳光的油彩涂红了今天的日子哟,生活的花朵是我们的笑容,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春天里那个百花鲜,我和那妹妹啊把手牵,又到那山顶我走一遍啊,看到了满山的红杜鹃,我嘴里头笑的是呦啊呦啊呦,我心里头美的是啷个里个啷……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呀上花轿”,好日子和大花轿的欢快歌声充斥着简单的宴会厅。“那个,大…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听,听,听我说两句!”歌声嘎然而止,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到了宴会厅前面,只见新娘的儿子正手持话筒站在最前面的舞台上,唱歌的歌手呆站在旁边,瞪圆的眼睛死盯着对方,似乎还没从话筒被抢中回过神来,“喝得…有点儿…过,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可这儿…没问题。”新娘的儿子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今天,当大家的面儿我把话撂在这儿,改顺叔买房…帮我成了家,我保证……”新娘的儿子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脯,“我保证…保证让我妈最后跟改顺叔埋在一起,说话…算话!”众人愣了几秒,“好!”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旋即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改顺不知道别人的掌声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一热,眼泪从那只好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跟别的男人一样有了老婆有了家,现在有,未来那个世界里他也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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