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连着山坡,坡上种着几家人的包谷。
7月下旬,种得早一点的包谷熟了,坡上几家人时不时从地里掰点青包谷回来煮了吃,坡上时不时就有股煮包谷的味道。
江开平一家从曾爷爷辈就住在这里,前后接近100年。坡上坡下还有四五家人,都是江开平家的亲戚。
大黄狗送上来只住了三天,东家就喊江开平兄弟把狗牵回去,说夫人觉得有狗叫安心点。
牵上来是因为狗叫得破烦,才三天又喊把狗送回来,江开平暗中猜想怕跟最近一段时间的传言有关。
那天东家谭秉章喊蔡三跟他去彭家大院开会,开完会回来脸色凝重,但是没跟大家说到底是啥子事情。关于土匪是不是逃到老街来了?土匪来了到底有没有伤斗哪个?谁也不知道真相,反正一个街上传得沸沸扬扬,只有东家沉得住气。
头天晚上江开平喊人带话给兄弟,第二天一早把狗送下来。谁知道第二天中午兄弟急匆匆跑来谭家,说大黄狗逮不走。当时喊两个亲戚帮斗逮,大黄狗急起来把两个亲戚都咬了。现在谁都不敢靠近那条狗,到底咋个办?
江开平听兄弟这样说找不到话回,他转头看着半躺在藤椅上的谭秉章。刚才江开平兄弟的话谭秉章也听见了,只是他觉得纳闷,一向温顺听话的大黄狗咋个变得疯了一样?
大黄狗是当年救过他命的母狗下的崽。
有一天做生意的谭秉章晚归回家,快走到自家院子门口,突然,一个黑影子扑上来照着他头上就是一棒,他还没得及喊就倒在地上。尚存一丝意识的他当时绝望地想:遭人暗算了……。
这时,一条狗从黑暗中冲过来,咆哮着扑过去撕咬那团黑影。
躺在地上的谭秉章看见狗紧紧咬住黑影,那黑影痛得低声乱骂,“哎哟,哎哟狗日的,看不弄死你……”后来果然听到到狗一阵惨叫,然后听到黑影发出沉闷痛苦的“哎哟……哎哟……”声落荒而逃。
这时谭家人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等他们拿煤油灯一照,才发现刚才救谭秉章的正是自家养的那条母狗。
做生意走夜路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唯独这一次,谭秉章遭到暗算。
谭秉章被棒子重重敲了头,头痛肿胀了一个多星期逐渐好转。母狗被抬回家才发现还有刀伤,那条伤口从母狗的前腿斜砍到脚爪上,几乎直接把脚爪砍断。
谭秉章和几个家丁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把刀原本是要杀他的呀!造孽的是母狗当时已经怀孕,谭家人都觉得怕活不了多长。
那几天,头上包着纱布的谭秉章天天在院子里守着母狗,每天看它奄奄一息伸着舌头喘大气,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好几次和母狗对望他竟然差点掉眼泪。
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谁?是生意上的对手?是多年前的仇家……?狗是如何知道自己遭难的?如何怀着狗崽还拼命把他救下……?
怕街上的人知道树大招风,谭家把这次遭暗算的事悄悄瞒了。好在谭家大院隔壁的王家似乎并没听到动静,谭秉章也就悄悄在家里养伤,十多天没有出门。
狗在谭家的精心调养下活了过来,虽然走路变得一瘸一拐,谭家却待它犹如恩人。一个月后,母狗生下四只狗崽,谭秉章挑了半天,留下跟母狗长得最像的一只,其余分别送给了亲戚。
让谭家人难过的是,母狗在生下小狗半年后突然暴病而死。老街最厉害的兽医来看了半天,查不出啥子原因,只说了一句话:怕是伤过内脏。
小狗崽半岁已经长得和母亲一样大。全身土黄色,四爪宽大,脑门开阔,两只眼睛神采飞扬。小黄狗越长越像它母亲,谭秉章对它更是宠爱有加。三年来,谭家人无时不刻关照着越长越大的狗,任由它在院子里疯玩疯跑。
要不是那几天它实在叫得破烦怕影响父亲休息,谭秉章不可能把它送到江开平家暂住。
听江开平兄弟把前前后后经历说了,谭秉章沉思半天后问,“咋个不好逮了?”
“东家,又没有拴它绳子,人一靠近它就呲牙咧嘴。弄大条狗个个看斗都怕,所以没得人敢上前去拉。”
“那它咋个又把人咬斗了呢?”
“只有我敢上去拉,我上前抱住狗喊两个亲戚拿绳子过来拴,人家刚把绳子丢过来,它冲上去就照人家腿上一口。另外一个人去拉,它又照人家咬一大口。”江开平兄弟说,“前几天关在后面院子头,院子又大够它耍,看斗好像还适应,晓不得今天要拉它回来咋个就发疯了。”
听江开平兄弟这样说,谭秉章没再问什么。他想了一下从藤椅上起身,进了里面的厢房。
见谭秉章没再问话,江开平兄弟不知道他有啥子打算,紧张地问哥哥,“东家到底是咋个想呢?狗到底要不要牵回来哦?”江开平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厢房,对兄弟说,“不怕得,东家问哈夫人就会说了。”
江开平见东家走进里屋,悄悄跟兄弟说,“你说咋弄个怪?那条狗在这里养好几年乖得很啊,这几天好像突然就变疯了……”
江开平兄弟也小小声声说,“就是哦,以前看斗是乖得很啊……”
这时谭秉章从里面门槛跨出来,径直走到江开平兄弟面前,“干脆再在你家养段时间,等老爷过完寿再牵回来好了。”
江开平忍不住问,“夫人不是说喊牵回来蛮……?”
谭秉章说,“跟夫人说了,还是等过些天再说。”说完,背着手进了里屋。
江开平连忙跟兄弟说,“那你赶紧回去了,等东家喊你再想办法牵回来。”
狗就这样在江家呆了10天。
不知道是不是环境不熟,大黄狗自从来了江开平家再也没叫过。
江开平家前后四五间房,前面一个院坝正对堡坎下面的土路,这条路主要通往芭蕉窝,平常人来人往比较热闹,尤其赶场天。江开平老母亲坐在院坝上歇凉,总有人过上过下打招呼。
后面的院坝原先是猪圈和堆柴禾的地方,江开平母亲年纪大了养不动猪,江开平婆娘也不想养就一直空闲。后院前面是江家几排住房,平常外人绕不进来,狗关在里面也比较安全。
狗来了一声不叫,安静得不像养了条狗。有一天江开平婆娘说,“这狗一点不叫嘛,谭家咋个说它叫得破烦哦?”,江开平老母亲接话,“就是哦,就像养了条鱼儿弄个。
江家每天喂两次狗,每次打开后院门喂它,它总是悄无声息从坡脚下哪个卡卡角角冒出来,好几次把江开平兄弟吓了一跳,“这个狗一点声音都没得,是不是送上来就哑了?”
狗关在后院好几天,隔壁邻居也没听到声狗叫。一个下山赶场的熟人来家里要了碗水喝,喝完跑到后面去上茅司,刚跑过去一哈就听见他在背后尖叫,“妈呀,关斗一条狗蛮?”然后急匆匆跑出来。
“你家哪个时候喂了狗哦?刚刚跑到院门那点,声音没得就窜到我脚底下,把我吓得要死,尿都不敢撒了。”
“哪个喊你贼眉鼠眼,狗没咬算你运气好。”江开平兄弟跟熟人开玩笑。
“这种狗我还从来没见过,弄大条一点声音没得,是不是舌头让人家割了哦?”
“你乱球说些啥子?是狗不想叫,它想叫的话怕叫起来吓死你。”
“喔唷,狗都幺不到台。”熟人忙下山赶场去了。
不管前面院坝头有多少人来来往往,江开平兄弟硬是没听到半点院子背后的狗叫。有时候他都以为狗不在了,慌慌张张跑到后面一看,狗总在院子头一个地方,又才放下心来。
那天,江开平老婆来给狗喂食。当她端着大盆狗食进了后院,发现狗一瘸一拐。这可不好!东家最喜欢的狗千万不能在她家出啥子问题。她赶紧把盆子放地上,抬起瘸的那支爪子看,她惊骇地发现狗爪子上好像有血,她急忙站起身在院子里四下搜寻。
弄大个院子里面除了一大堆柴禾没有别的东西。她抬头往坡上看,看见坡上几家亲戚的瓦房顶上开始冒起了炊烟,因为没有风,烟雾一直在房顶上不走。
它爪子上的血印子到底是咋个来呢啊?像是拼命在地上磨出来的一样。
狗已经将头伸进盆子大口吃起来。
她在院子又绕了几圈,像侦察兵仔细搜寻着后院每个角落:坡上看不出啥子动静,后院靠坡脚的地方就是那一大堆柴禾。左右两边隔着邻居的大块菜地,还有八九个江家以前煮酒卖留下的酒坛子,不过都已经损坏,四五个坛子里面积满雨水或泥巴水,两个破了一半的坛子里面长满杂草,快跟地上的土连在一起了。有两个坛子里面的水看上去很清,把阴沉的天空照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坛子里面长满孑孓,蚊虫绕着坛口在上面飞舞。
这样的情景差不多四五年不变,直到狗10天前放进来。
江开平兄弟刚把狗带来家的时候,说狗叫得凶,还把另外一条大狗咬伤了。江开平老婆好好看了一眼狗,觉得不像会咬狗的狗啊,一来到江家萎琐琐呢样子,眼睛都不敢睁大点,还一直夹斗尾巴。
兄弟说,“狗换了窝一般都会怂。”没想到一怂就是10天。
江开平老婆跟兄弟说了狗爪上的血印子,兄弟吓了大跳,马上跑到后院抬起狗爪子看,没发现啊,他摸了几下狗掌也没发现伤痕,狗抬着爪子给他摸一声没吭。是不是嫂子看花了?
赶场那天江开平喊兄弟到谭家来拿点东西。兄弟来了他问“狗乖不乖?”兄弟说,“乖很了,”江开平认不得兄弟是啥子意思,眉头皱紧问,“还是不叫蛮?”兄弟说,“一点声音都没得,”但他没有跟哥哥提起嫂子说的血印子的事。
兄弟拿好东西回去。正好夫人走过来,问他咋个不喊兄弟在这里吃饭。江开平恭敬地跟夫人说,“家里事情多,不麻烦了。”夫人笑着说,“你都在谭家干了快10年,还怕啥子麻烦哟?”
“谢谢夫人!”江开平又回了一声。
夫人问江开平,“说狗到了你家那边一声不叫是不是真的?”
“是真呢,夫人。”
“这就怪了哈,那两天叫得弄个凶,咋个到那边就不叫了呢?”夫人手上拿把绸扇,边轻轻扇动边疑惑地问。
江开平小小声声说,“怕是认生不敢叫哦……”
夫人没再言语。稍后又跟江开平说,“等老太爷做完寿还是牵回来!”
“好的夫人。”江开平回完夫人的话马上进厨房安排活路。
下午,江开平兄弟给狗喂食又发现狗的嘴角上有一丝血迹,他抬起狗嘴巴帮它擦了,这次他发现狗唇上好像有两条磨破了的伤口。
江开平兄弟半天没想通:吃东西不至于把嘴巴吃破啊?啃骨头也不至于把嘴啃破嘛,究竟咋个来的伤口呢?放下盆子他又好好观察,狗在旁边一声不响吃得津津有味。
他往坡脚下那堆柴禾处看了一眼:“怕是咬那些烂柴耍咬烂嘴巴了……”这个理由好像也说得过去,就没再往深处多想。
他知道谭秉章最稀奇这条狗,牵到他家来养既是对江家的信任也是江家的荣幸,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谭秉章一家在老街口碑极好,虽然谭家家大业大,但从老太爷开始一家人和善谦卑。谭秉章母亲没去世前,谭家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宅院门口搭粥棚煮稀饭救济穷人,老街十里八乡说起谭家无不举大拇指夸赞。所以江家一直以有人在谭家做事为荣。
深夜,江开平兄弟听见后院传来一阵“唰唰唰”的刨土声,他侧耳倾听好像又没有听到,等他翻个身“唰唰唰”声音又传过来,他屏住呼吸听了一阵,觉得声音是从关狗的后院子传出来。他赶紧披件褂子到后院上看。
马上要到大暑天,夜晚的空气夹杂房前屋后植物和杂物的味道又热又酸。江开平兄弟走进后院,下弦月昏蒙蒙地指着他家院子。昏沉的月色中他看见狗站在一堆柴禾前面一动不动像尊雕像。“刚才不是听见在刨土蛮?咋个现在站斗不动了?”
他悄悄走进大黄狗。狗却没动,两只眼睛泛着难以言说的光泽看着他上前。
他上前摸了摸狗头,在嘴角处摸到好些沙砾。他抬起狗嘴巴望着它的双眼,“你到底在整啥子哦?半夜三更吃土蛮?没拿给你吃饱蛮?”
狗头一甩,身上的沙子乱飞。
看来你真的是吃沙子耍哦。江开平兄弟低着头在微弱的月光下到处找它刨过的地方,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痕迹:咦,你到底刨啥子呢?刨出来又盖好了蛮……你硬是怪得很哦……
狗站在江开平兄弟身边,头低垂,耳朵耷拉,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江开平兄弟只好又回到床上,半天想不出狗到底要刨啥子,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从坡上几家人处传来喧闹声。
江开平家的后院连着坡上几家亲戚,平常有大烦小事在坡脚下一声喊,亲戚们会下来帮忙;亲戚们有点啥子事也是在坡上喊一声,坡脚下的也会上坡来帮忙。
这天,坡上江开平的二伯娘在房子前面一块地上准备摘几斤黄瓜上街卖,那块地正好在江开平家后院坡脚坎上。
刚走到黄瓜架子底下就一脚踩个空,地头突然“噗噗刷刷”一阵乱响,瞬间,一个脚盆大的洞突然出现在眼前。二伯娘吓得“妈呀……”一声往后倒,好在眼前脚底下的洞没有扩大。她紧紧扒住背后的菜地,等前面没得声音再慢慢往坡后缩,缩到安全点的地方马上跑回家喊人。
很快,几家人都围到黄瓜地上来。
“天啦,弄大个洞咋个来的啊?”
“天天在地头刨来刨去,从来没刨出过洞来……”
“哎,你说哈这个洞究竟咋个来呢啊?”二伯娘还在惊恐未定,话还有点说不清楚,“我,我晓不得哦,摘黄瓜就听见前面地头一阵响……一开始以为是野兔子跑过来,还想……找根棍子去打,抬头才发现地上在动……然后,就是一大个洞。”
“哎哟幸好没落进去哦,落进去怕没得命了哦。”
几个女眷光议论不敢往前看。江开平兄弟听到坡上乱麻麻赶紧爬上坡来,一看黄瓜地上的洞也吓得背脊发凉。
好在他年轻胆子大,站在一边用脚蹬了蹬,发现周边的土没有松动迹象,他马上喊人拿根长点的竹竿过来,然后隔斗几米远去戳那个大洞。他撅着屁股将竹竿使劲往洞里面插,洞边上的土块纷纷被戳得噗刷刷落进去,众人又纷纷往后退。
他又喊旁边的亲戚递几坨石头给他,他对准洞口扔进去。
石头扔进洞,没有产生很大回响,而是很快听到“噗”的落地声。看来洞不深啊!
江开平兄弟和两个胆大点的亲戚试探着小心翼翼慢慢往洞口走过去:脚盆大的洞看上去并不深,顶多两米不到。看得见洞子底部落下去的杂草和一根藤上连着的几根黄瓜。
江开平兄弟拿竹竿戳了一下洞底,戳不动,使劲戳,还是没有动静,他干脆用竹竿把大根黄瓜藤从洞中挑了出来,众亲戚看见几根落满土的黄瓜居然完好无缺都大笑起来。
这时,隔着四五十米高的坡底下,江开平家后院里的大黄狗突然叫起来。
众亲戚站在洞口低头看狗,狗抬头冲他们狂叫,不停地叫,像要把10天来一直没叫的声音补上。
亲戚们再次议论纷纷,“来了弄个多天,从来听不到它叫唤哦……今天咋个啦?”
“它是不是认得地上冒出个洞来?”
……
……
江开平兄弟顾不得亲戚们议论,马上朝坡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