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的江汉平原四季分明,冬夏长,春秋短,热可以到极致,冷也可以到极致。
据记载,洪湖地面温度历年平均为19℃,其中地面极端最高温度为69.2℃,地面极端最低温度为-20.1℃,分别发生在1970年8月2日和1977年1月30日,而这恰恰是发生在我的少年儿童时期。
说到冷,大雪纷飞、池塘结冰、哈气成烟,屋檐下树枝上挂满了各种冰柱和凛钩子(也就是北方人说的“冰溜子”),是常有的事。居乡野,家徒四壁,四面透风,床板上铺的是稻草,棉袄棉裤内只有薄薄的一件衣裳,早晨起来脖子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我们那菜咸辣,不敢多喝水,忧心的是忘乎所以后的尿床,一旦尿床,床单与内衣内裤湿了,连换洗的机会都没有。
相比熬冬,如何度过苦夏才是真正艰难的。
02
首先当然是因为热。表现在三个方面:
——极端气温高。许多人形容气温高,喜欢用炎炎烈日、烈日灼灼、艳阳高照、七月流火、赤日炎炎、暑气蒸人、骄阳似火、汗如雨下等词语,这些词语用在上世纪60、70年代的江汉平原是再恰当不过了。
——持续时间长。在我的老家,一般端午节之后气温就开始明显走高,尤其是7、8月份,35℃以上的天数经常是有40多天,个别年份甚至持续50多天。等到我1982年到了上海后,发现同在北纬30度附近,同在长江沿线的两个地方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区别。在上海,那时候不仅极端温度比我老家低两三度,持续的高温天也只有我老家的四分之一。当然,几十年后的今天,上海大有赶超之势。
——晚上也闷热。北方之热,一般是白天热但早晚会比较凉快,不管是青海、内蒙古等草原地区还是宁夏、山东等黄河流域,都是如此。但长江一线则不同,到了盛夏时节,往往是白天、晚上都热。一个原因是夏季往往地面盛行偏南风,而偏南风带来弱的暖平流不利于夜间降温;二是空气湿度大,水汽含量高,会抬高低温的上限。表现在我老家,地处湖区,地势比较低洼,空气湿度大,即使到了晚上,也是异常闷热。
冬天再冷,无风则不觉得冷;夏天再热,有风则不觉得热。在上海,一般在7月下旬开始,就会有一波接一波的台风,台风到来之前、之中、之后的几天,就会明显降温,体感比较舒适。但是,在我的老家,极少有台风经过。所以,长时间的闷热就如家常便饭。
小时候,家里是没有空调的,甚至电风扇也是在80年代才有。因此,家家户户都会买几把芭蕉扇或蒲扇。在大人从地里干活回家后,我们几兄弟会轮流给父母扇风。有时候,在临入睡之前,我们几兄弟也会互相扇风,直到睡着。
气温实在太高,我们小朋友就会相约一起去游泳。游泳的地方主要是两个,一个是我家后面的东荆河,再一个就是前面的中长渠。中长渠到了夏天,不是经常有较高的水位,因为它是受在洪排河与之相交的一个电排站调节的,遇到农田干旱了,才会开闸放水。每到放水的时候,水位会明显上升,沿途各生产队会加大马力抽水,每到这个时候,小朋友就会兴致勃勃,一起去“打鼓泅”,或者从木桥上一个猛子扎入河中,或者一个“寐头”从河这边一口气潜入那边。
东荆河比中长渠宽阔多了,在不涨水的时候,我们或者踩水,在肚脐眼露出水面的情况下用脚的摆动力量从此岸到彼岸,或者仰面朝天仅仅靠双手轻微摆动顺流而下。碰到涨水的时候,水位会漫入三角形的沙洲,河流中央水流湍急,我们不敢去游,只能在长满杨树林的约二三十亩的沙洲里面玩水,这个时候的水倒是冰凉刺骨,但是漩涡比较大,弄不好就可能被冲入河的主干道。
仅仅靠游泳代替洗澡可不行。游泳常常是夜幕还没有降临的时候,但上来没多久就又是一身汗。家门口有一口池塘,在这里用水擦一下是不行的,因为池塘不卫生,碰到下雨天,污泥浊水会流入池塘,几户人家养的鸭和鹅也往往把池塘当作它们的活动天地。所以,洗澡在高温酷暑时节对于一家五六口人来说也是一个难题。
虽然很多时候晚上没有风,但毕竟户外空旷一些,加上我们家在生产队的东头,偶尔也会有微风吹过,总体上户外比室内要稍微凉快一点。因此,我们往往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早早把禾场打扫干净,然后把竹床抬到台基上,并在禾场用两条长凳,再搁上门板,然后用冲担支起蚊帐。
那时候没有电灯,自然也就没有电视,日长夜短的情况下我们小朋友也不可能像冬天那样早早上床睡觉。于是,我们小朋友在睡觉之前,往往会约在一起,在明媚的月光和满天星斗下,听着知了悠长、高亢的鸣叫和稻田里的蛙鸣,到东荆河大堤、中长渠畔走一走。过程中,有小朋友提议到哪里扯人家几根高粱或者摸人家几个瓜,也是常有的事。
03
其次,是因为蚊子比较多。
到了夏天,困扰许多人的或许就是蚊子。即使现在,包括农村,诸如空调、电风扇等各种制冷设备已经普及,但蚊虫叮咬问题依然没有根本解决。
很多年以前,我往返上海和湖北是在汉口坐船,后来坐火车也基本上是经过汉口火车站。以前就听到一个说法,说汉口没有蚊子,从我80、90年代的体验看,似乎也的确如此,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其中的奥妙,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在我小时候,我们老家的蚊子很多。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就是泛滥成灾,以至于令人饱受困扰,夜不能寐。“四害”由来已久,1958年,上面就发出了“灭四害”的号召,而且要求在10年或更短一些的时间内加以消灭。其中,就包括了蚊子。现在回头看,应该说那个时候的公共卫生意识已经有了,有些的确取得了比较明显的成效,比如血吸虫病、麻风病就基本上消灭了,但要说把蚊子消灭可能就有点主观了。
农村蚊子多,与杂草多、积水多有关,与人畜混杂有关,与简陋的厕所、垃圾处理有关。生产队的池塘除了梅雨季节或突然下大雨,池水几乎是不流动的,成群的鸭鹅从早到晚嬉戏其间。家家户户的茅厕或在屋前或在屋后,到了夏天,往往是下面是蛆虫,上面是苍蝇。用于处理生活垃圾的灰堂坑,一般是在门前禾场的边缘,厚厚的,里面常常是湿漉漉的。草垛堆久了,靠近地面的稻草得不到暴晒,也是异常潮湿,放个一年半载,在掀开的时候,时不时还能够看到大大小小的乌龟,显然它们把这里当成了冬眠和繁衍后代的所在。
就我家而言,我在小时候为了帮大人挣工分,还当过几年的放牛娃。侍弄这头牛,可遭罪了,这里按下不表。让牛在夏天晚上得到休养生息的最好办法是,挖一个水坑,里面放满水,一方面可以解暑,另一方面可以避免蚊子叮咬,但生产队的牛,头等大事是确保牛的安全,不能让它跑了,或者被人偷了。夏天的时候,牛往往是系在灰堂坑前面的一棵树上,这样就很容易招惹一种被称为牛蜢的牛蚊子,这种蚊子是典型的吸血昆虫,其个头比叮咬人的蚊子大多了,能将牛马骡驴等牲畜的皮肤刺穿,吮吸其血液,有时候还会攻击人类和其他动物,能传播多种人畜疾病。如此一来,又加大了蚊子叮咬的可能,使人难以安寝。
要度过难熬的夜晚,一种方法是早早铺好竹席,用水缸里的凉水反复擦拭,然后用芭蕉扇把蚊子赶出来,再放下蚊帐。但太早睡,一方面睡不着,另一方面躺下去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所以,大人在把剩下的家务事做完后还会拿着芭蕉扇拍拍打打乘一会凉。蚊子实在太多,常常使人左支右绌,所以家里在节衣缩食的情况下还会买一些蚊烟。蚊烟分两种,一种是长长的,一根一根的;一种是卷卷的,一圈一圈的。有的人家买不起蚊烟,就用锯末、草屑堆在一起,点燃后达到驱蚊效果。
一般来说,蚊子在离地面、杂草、积水、垃圾越近的地方就越多。有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可以看到数以百计的蚊子聚在一起上下飞舞,看得人不寒而栗。过后,我在我家东边空置的宅基地边上种植的几棵杨树间,利用树丫搭建起一个高2米多的高台,铺上门板,支起蚊帐。因为更空阔、更高,入眠之后往往可以一觉睡到旭日东升。
04
小时候的我,在七八月间倒是不用上学了,但要做的事情并不少。早晚的放牛,“双抢”期间的割早插晚,砍柴、割草,偶尔的烧饭、洗衣,加上打鱼、摸虾,就构成了盛夏时节的日常。
既然是“双抢”,要害就是“抢”——抢时间。生产队分配给母亲的任务有时候来不及完成,我们几兄弟中稍微大一点的就去帮忙,除了割稻、插秧,还包括踏水车。双抢过后,生产队一般会分配新的稻谷,缓解青黄不接的情况,然后用生产队的碾米机经过去糠形成新的稻米,我会用我自制的独轮推车把这些米糠运回家中。尽管大汗淋漓,但因为参与了劳动,似乎这些劳动成果也有我的汗水,心里总是乐淘淘的。
家后面就是东荆河,大堤里面有一个沙洲,种满了杨树和水杉,而在大堤的外侧是宽约7、8米的一排排山杉林。由于树高林密,遮天蔽日,置身其中,没有燥热感,我在夏天常常到沙洲里面转悠,顺便将一些枯树枝砍下来当柴烧。冬天有时候我也去,因为水杉叶子掉落后地上铺满厚厚一层,是上好的柴禾。
漫长的暑假里“双抢”时节毕竟是短暂的,那时也没有补课,父母对孩子们是否完成暑假作业也不怎么关心,因此,小朋友们基本上处于野生的散养状态。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相同性别的,年龄相仿的往往就很自然地结成一个小团体一起玩耍。月光下捉迷藏、东荆河游泳、下军棋、自留地里摸瓜、抽水机旁戏水......
还有一个做的比较多的,便是白天结伴赶鱼或摸鱼,晚上结伴抓鳝鱼。因为温度高,到了晚上,鳝鱼就会爬出洞穴,我们打着手电筒或举着火把,走在稻田里,用排针可以抓到不少的鳝鱼。当沟渠水位下降的时候,我们徒手浑水摸鱼,记得我有一次没有用任何工具就摸到了大半篓子各式各样的鱼。
少年儿童时期的夏天,我们就是这样苦中作乐的,构成了一段难忘的岁月。说它苦,是因为超过人体温度的持续高温,让人有一种窒息感,白天的高温加上晚上的蚊子又令人寝食难安;说它蕴含着乐趣,是因为在战高温的过程中我们年复一年地挺过来了,还创造出不少妙趣横生的玩耍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