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灯渐渐暗了下去,天光缓缓亮了起来。老赵摇下车窗,把最后一口烟吐出窗外。
老赵一脚油门儿,和他的货车一起投入这个混着灯光,月光和蒙蒙天光的,安静的城市。
老赵的目的地是南四环最大的菜场,几年如一日,空车去,满车回,赶在堵车之前把菜送到我们学校食堂门口,供全校师生一日三餐。
老赵并不急着卸货,无论寒暑,老赵下车的第一件事儿总是慢条斯理儿的用一块儿半湿的布擦拭货车上那些看不见的灰尘。偶尔抬头瞥一眼背着书包,一晃而过的学生。
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食堂开始早自习的时候,老赵也就擦完了他那辆永远干净的货车,开始卸货。
几年下来,学生一拨接一拨儿,校服的颜色换了又换,教学楼外墙的涂料重新涂了几遍,老赵日子却每天如此。
让我实在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我竟在初一新生的家长会上见到了老赵。在满屋子年轻的家长里,满脸皱纹儿的老赵显得那么突兀,以至于我以为老赵走错了地方。
然而,老赵却稳稳地坐在座位上,郑重地取出一个旧笔记本儿,一根半截儿铅笔,笨拙地握起笔,开始做记录。
毕竟算是半个熟人,散会后我和老赵打了个招呼,小心翼翼的问“您是?”老赵搓着一双大手,拘谨的说:“老师您好,我是赵小小的父亲。”
回到办公室,我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翻开那个蓝色学生档案册找到赵小小那一页,看到了老赵的资料。
赵SJ,男,52岁,自由职业。
看来老赵是盼子心切,终于晚来得子,十有八九,小小还有一个大他许多的姐姐。
事实确如我的猜测,但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天,老主任找到我,特意给我讲了老赵的事儿。
16年前,三十六岁的老赵确实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当时的老赵年轻英俊,事业有成。老赵凭着手艺开了个汽车修理店。勤扒苦做了几年,攒钱买了房,算是在这个城市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女儿是老赵的心尖儿。再苦再累,只要听到女儿的笑声,老赵就像听到了仙乐,浑身舒坦。
转眼,女儿升入了初中。老赵自然舍不得把爱女送回老家,做留守儿童。老赵把女儿送进了他能努力到的最好的学校。
老赵的俊朗,勤奋和聪明,成功地遗传给了女儿。入学不久,孩子以绝对的票数当选了班长。老主任就是孩子的班主任。
老主任说,教书多年,老赵的女儿算得上众多桃李中的翘楚。
据我可怜的一点儿生活经验,我知道老主任下面的话是以“然而”打头的。
果然如此。
一切都在那个即将开学的日子改变了。
谁也不知道大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当老赵听到火苗舔着恶毒的舌头呼呼作响的时候,整个儿汽修厂的二层楼房已经冒着滚滚浓烟,成了大火的一部分。而老赵的女儿正在二楼翻看她那些心爱的书。
老赵的眼睛被大火映的通红,疯了似的冲向已经看不见的大门。要不是几个伙计死命按住癫狂的老赵,老赵也会在那一天陪着女儿消失在大火之中。
火灭了,老赵眼神儿里的光也灭了。老赵卖了房子,给大火的肆虐买了单。
老主任说,当时学校给老赵送去了1000块钱,老赵不要。老赵说,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都不想要,他只剩下了一辆车。他就是用这辆车载着在老家过完春节的女儿回来的,他要开着这辆车送女儿回家。
当老主任再见到老赵时差点儿没认出来,主任说,那天,他似乎懂了什么叫一具空壳儿。
从那时候起,老赵开始为学校拉菜。老赵说,女儿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学校。那儿有同学,有老师,有大大的图书馆。
我实在不能把过去的老赵和现在的老赵联系起来。这之间长长的断档像一个巨大的鸿沟,赫然出现,无法弥合。
多年后,老赵开着他的车,一次次投入这个混着灯光日光和蒙蒙天光的城市,看黑夜隐没,看太阳升起,看一拨拨学生来了,又去。
16年后,老赵终于把他第二个孩子送到了女儿曾经喜欢的学校。
也许,日子就像老赵手里的半截铅笔,失去了一半儿,还有另一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