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照看

七十年代末,我六岁那年,母亲生了病,住在邻县的一家专门医院调治,父亲带上姐姐、哥哥和最小的妹妹,在医院旁边借了间农户的房子,为了照顾母亲方便。

我不记得当时母亲患了什么病,只记起那场病花了很长时间。可能父亲感觉我太调皮,就没有让我去,只是委托姥娘来家里照看我。

姥娘那年六十几岁,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牙疼得厉害,喝口热水会疼,吸口凉风会疼,不小心舌头碰着了也会疼。牙疼起来要人命,姥娘的牙病发作,她会用一支手托住腮帮子,皱起眉头,痛楚地叫着:“哎,呦呦……  哎,呦呦……”

看到姥娘痛苦的样子,还以为她老人家闹着玩呢,笑得我肚子疼,姥娘很生气,巴掌挥下来佯装打我的屁股,我躲到一边儿,捂着肚子,笑到满地打滚儿。

父母不在家的日子,我信马由僵,和伙伴们撒了欢似的,在田野里疯跑。姥娘是裹脚女人,她跟在我屁股后面,边呼唤着我的名字,边颠着小脚儿,从家东追到家西,从村前追到河边儿……

有时候,我会躲进玉米田,借着葱郁的玉米棵子作掩护,和姥娘捉迷藏,听姥娘的呼唤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有一回,在高梁地里我竟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是漫天的星光。只听见周围,蛐蛐儿此起彼伏的鸣唱。我只身一人,突然感觉莫名的孤独,我心里开始害怕,那一刻的自己,仿佛是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人。

这时,村子的上空,回荡着姥娘焦急而沙哑的呼唤,“孩儿来,去哪儿了?家来吃饭!”我闻到了湿润的空气中,木柴火的香味儿。

姥娘的呼唤,第一次让我感觉到温暖可亲,我鼓起嘴巴,声嘶力竭,喊了一声:“姥娘,俺在这儿——”

之后,听乡亲们说,那一天,姥娘迈着小脚儿,找遍了村里的沟堑、池塘和水井,又追着流淌的河水,走了很久……

姥娘后来生了个法儿,每回吃饭,她会把粘在锅底下的小米饭焦巴巴,用锅铲抢起来,晾干了,装进一只白布兜兜,挂到高梁秸秆搭成的帐子上,锅巴挂得很高,我登上板凳也够不着。

姥娘问我,想吃锅巴吗?

我说,想!

姥娘说,想吃,就在家跟前玩,俺喊你,你就回来,俺拿给你吃。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锅巴对我来说,无疑是最为诱惑的美食。

此后,我改变了玩的方式,家旁边儿的麦场上,村里集了一堆又一堆用来制坯的黄土,我提一桶清水,拿把铁铲儿,和泥巴捏玩件儿,捏英武的将军,捏狡诈的敌人,捏鸡狗鹅鸭,也捏车船枪炮……

我和泥巴成为最好的朋友,泥巴看得见我内心的故事,听得懂我憧憬的梦想。

秋后的某一个中午,太阳很好,我在外边玩累了,满头大汗回家,伸手向姥娘讨锅巴吃。姥娘正坐在小院,斜撑起搓衣板儿清洗我的衣服。姥娘看见我站在院当中,很开心,她用手在衣巾上擦了把手,躬着腰去堂屋的高梁秸帐子上,取我想吃的锅巴。

姥娘搬一只条凳,一手扶着帐子,一手去取高高挂起的布兜兜,她摩摩索索,小心翼翼,突然一只老鼠,从梁头上跳下来,姥娘吃了一惊,身子抖动,一只脚踩空,一屁股坐到地上,姥娘痛苦地闭上眼睛,哀叫了一声:“俺那娘来!”

木格子窗吹来的冷风,掀起姥娘稀疏的白发,如同田野上纷飞的芦荻,一种陌生的荒凉袭上我的心头。我突然感觉很心疼姥娘,我伸开小手用力,拉起姥娘枯藤以的手指,姥娘摇了摇头,说:“孩儿来,让俺歇歇。”

我搬来一只蒲团,塞到姥娘的脚下,嘴唇贴着姥娘的耳畔,小声说,“姥娘,俺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儿”

姥娘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她慈祥地对我笑了笑,说“俺不疼了,孩儿来,扶俺起来!”

我闻到了姥娘的发际,一缕谷草的清香!

那年我六岁,总琢磨与姥娘如何作对,我会趁她不注意,蹿出家门,在田野里疯跑;还会故意让姥娘追不上,躲进高粱地不出声,使得姥娘喊破了嗓子,磨破了裹着的小脚儿;我还会避着姥娘,到小河的深水里洗澡摸鱼,姥娘为此总是心惊胆战……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手段。有一回,姥娘帮我卷了煎饼,煎饼卷儿的头部刺刺拉拉,容易戳嘴,姥娘就帮我咬掉煎饼头儿 ,把平整的一段递给我,可我就是不接。

姥娘惊异地问:“孩儿来,你就不饿?”

我脑袋一拔椤,说:“俺饿,俺不屑吃!”

姥娘很纳闷,问:“姥娘dei(得)罪你了蛮?”

“你为啥把煎饼头儿咬了?你嘴臭俺不吃。”

姥娘哭笑不得,赶忙又换一只,卷上菜,把刺刺拉拉的煎饼头儿,用手掰去,把圆整平滑的一段递给我,我的脑袋依就一拔椤,说,谁让你把煎饼头儿给掰了去的,你快俺安上。

以后,每顿吃饭,姥娘总会小心翼翼地问我:“孩儿来,煎饼头儿是咬一咬,还是掰一掰?”

我说:“还是咬一咬吧,掰不好也戳嘴。”

秋天,母亲的病得到很好的治疗,父亲领全家人回来了。姥娘忙里忙外,做了一餐饭,大家吃完后,坐在院里的槐树下聊天儿,我记得,姥娘对母亲嘱咐了很多话,她说:

“二小儿(我)也没件像样儿的衣裳,破衣滥衫的在外边儿会让人笑话,俺家里还有块本地布,赶集上让你三兄弟捎过来,你抽空给他缝个褂子。”

“二小儿贪玩,有时候玩野了顾不上吃饭,你得多盯着他点儿,看看还这么瘦,这阵子,俺也没伺候好他”。

“吃饭的时候,要问问他,煎饼头儿是咬一咬,还是掰一掰,这孩子吃饭细伐(细致的意思)。”

姥娘用手捋一下额头上的白发,她说,俺得回去了,家里有一摊子事儿,穷家难舍啊!那一天,母亲没有强留姥娘。

姥娘换上一件相对干净、缝着补丁的本地布褂子,收拾一下她自已平常的物品,包在一个藏蓝色的土布包裹里,她还从门后找出一条枣木拐棍儿。小院里,大公鸡“咯咯咯”叫着,像是在恭送姥娘,门口的黑狗耷拉着脑袋“汪汪”低吼,对姥娘的离去似有不舍。

村西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路边蔷薇花icon还在盛开,姥娘一手拄着拐根儿,一手拎着她的包裹,迈着蹒跚的脚步。姥姥弯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高梁地的尽头,远处苍蓝的天空中,一只孤雁飞上云端,我看见黛青色的远山云岚四起。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追上姥娘的,姥娘裹着的小脚,自然跑不过我这匹习惯撒欢的野驹。我捧着一只红色如火的大苹果,硬塞进姥娘的包裹,那是父亲回家带给我的唯一的礼物,我把头埋进姥娘的怀里。

“姥娘,您什么时候再来?”我嗅着姥娘怀里熟悉的味道,难舍难离。姥娘说:“等你上学的时候,俺来送送你!”

“姥娘,俺以后吃饭不用咬煎饼头儿了,也不要用手掰了。”我把脸藏进姥娘的衣襟,小声说道。

姥娘抚摸着我的脑袋,久久不愿停手,最后,她蹲下身子,亲亲我的额头。脸上的皱纹如同绽放的四季,她看着我的脸庞,眼神儿流露着欣喜,轻轻地说:“俺孩儿真是长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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