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霜

郑重声明:文章是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人生海海,千人千遇。有些人或许从过路人成为了你的枕边人,还有的人只是陪了你一小段路,但终生刻骨铭心。

遇见他,我才相信所有出现在生命中的人都有意义。

“大多数蝴蝶在秋季初霜来临时死亡。”

我第一次见他,又好像我很久之前已经见过他,记不清了。总之,第一次和他闲谈,他就说了这样奇怪的话。谈及死亡,他似乎毫不避讳。

【二】

七月,我从北京辞职回老家。

我妈对我说,对门有新邻居搬过来了。我愣了一下,有几年了吧,大门一直静默着,两旁的对联也褪了颜色。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不停换台,心里挥不去一片烦闷。我妈突然一脸精光地过来拉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说,“对门住了个帅小伙,年龄看着和你相仿,前两天我出门去买菜,碰到了他还热情地给我打招呼哩!”

想到以前她在大街上都能随便扯个人和我相亲的经历,我一个白眼翻到了天上。我知道她这是又犯病了,故意坏笑道,“我说咋那么关心人家呢,老牛吃嫩草,您这不太合适吧?”

我妈立马给了一记刀我的眼神,还一边拧我的胳膊,“你存心气死我是不是?你说说你,好好的工作不干,那你今年把自己给嫁出去!”

“妈,痛痛痛!要嫁您嫁去,我可不想结婚!”一嗓子喊完,我就立马脱离了她的魔爪,闪进了房间里。

我妈还在外面骂骂咧咧,我没敢跟她说北漂的这两年我过得并不好,也没敢说我根本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其实并不是不想结婚,尤其是在北京孤身一人的时候,也想要找个依靠。可是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社会里,现实从不肯放我透一口气。也有同事给我介绍,每次都是我坐在那里无所适从,哪怕我表现得再圆也要被人看扁,扁成一条细缝。学历已经不只是工作的敲门砖了,婚姻也是,甚至生存。

大四那年我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拼命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但好像失了点运气,最终因差几分与北外失之交臂。

我妈听说我考研就差那么点,她那么要面子的人,哭得比我还伤心,抱怨自己命太苦。这些年,她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已经够难为她了,我懂她压在我身上的所有期望。

我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安慰她,“妈,你别担心啦,虽然没考上,但我已经拿到了北京的翻译offer啦!”那时候我的计划是去北京边找工作边继续备考,等我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是有多天真。四下奔波累成狗不说,只是为了每天要吃什么就已经焦头烂额了。

考研?大梦一场罢了。

期间我做过很多工作,卖房子,做保险,没有一份能稳定下来的。很多事情我以前都不会,现实一一教会我。我永远也忘不了寒冬的大早上去跑业务,啃着冷硬的馒头看向二十几楼的写字楼的那种眼神。

二十五岁,生活赋予我一身混乱。北京真的很大,大到唯独容不下一个我。在这座城市里,我失去了被爱的权利,也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三】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努力的方向在哪,我只是有些累了,就停下来了。

我把自己关在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重新审视了这四分之一的人生,最终也没寻到我的答案。

日子过不下去了,硬着头皮回家吧。

小城的夏天真热啊,让人懒在屋里不想出去。早上总能看见对面的他在阳台上画画,一画就是一两个小时。要么就是在浇花,他养了很多花,各式各样的。

他戴着很大的宽沿帽子,在阳光铺染的画架上画花,他应该很喜欢花,色彩浓重的,大朵大朵的。我也免得去打扰他,他停下画笔,抬眼注意到我,我就点头招呼,转身进屋不多作停留。

我妈则是一脸笑嘻嘻地在我耳边夸他,“那小伙子还挺有才呢!”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就是说,这三十多度的天,他不热吗?”

连续两周高温后,某日天气骤然变化,起风了,我去阳台收衣服,余光里他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画册。

他刚从画架上抽出最后一张画纸,一阵风往我这边刮,眼看画纸就要掉下去,我本能地就去抓了,半个身子都飘在阳台外面,最终拿到了他的画。等我站稳后,我心里开始后悔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了,社恐啊谁懂?

我呆愣在那里,却是没憋出一句话。和他对视明明不过数秒,但心跳的声音那样清晰有力,这怪异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温润的嗓音响起,“谢谢你,这幅画就送给你吧。”

我瞬间就懵了,正当我回过神打算道谢时,他已经走进屋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不一会门铃就响了,打开门就看见他拿着一个画框站在那里,对上我不解的神情,他解释道,“我家有很多画框,你喜欢的话可以把它挂起来。”

我迟疑地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

我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嗔怪道,“你这孩子,让人杵外面这么久,也不请进来坐坐!”

他灿烂地笑道,“谢谢阿姨,我现在正要出门呢。”那一刻,那么近的,我觉得他的笑容像是有治愈人心的魔法一般。

门一关上,我妈就激动地喊道,“天呐!天呐!你们这才刚认识,他就送画给你,这说明了什么?”

我能感受到自己脸上的滚烫,但还是故作镇定道,“我说妈,您是不是平时脑残剧看多了,自行脑补了一场连续剧出来?”

我没再理会她的絮絮叨叨,逃回了房间。环顾了四周,最终把画挂在了床头边,盯着看了一会,我不懂得品味,只知道画得好,鸢尾花上的蝴蝶真的就像在翩然起舞。

【四】

之后我在我妈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我看电视的时候,她就要凑上来,一脸贼兮兮地说,“我今天问了他名字才知道,他就是原来房主的儿子。”

我有些奇怪,“这么多年了,房子一直都没租出去吗?”

“谁知道呢,兴许人家有钱,不差这套房租。”

“那他现在为什么一个人搬过来住?”

“我也问了他,他说是来躲债的。”

“这一听就是在跟你开玩笑啊。”

“那不一定,万一是来躲情债的呢!”

我妈继续说道,“我就说他面熟,你们小学的时候还一起上过学呢!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了。”

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没有任何有关于他的,“啊?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有这个人?”

我妈白了我一眼,“你性子淡漠又死脑筋的,能记得住谁啊你?”

我没理会她,却是想到他表现得那么自来熟,不知怎么就蹦出了一个问题,“他是小时候就这么开朗吗?”

我妈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忆道,“你这么一说,他变化还是挺大的。我记得他小时候不爱说话也不笑,每次都是一张苦瓜脸。”

“他爸妈那时候工作都忙,大晚上下班回来吵架声就没断过,天天闹离婚。也是个可怜孩子,吵得凶摔东西的时候,他也总被一起扔出去。”

我妈的语气冷了几分,我能明显感受到不似之前谈及他时有的那种欢快感,“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有心理问题,搞不好还家暴,我怕以后……”

以免她说出更难听的话,我赶紧反驳道,“先不说我和他根本没什么,你自己在那里幻想了一大堆,就是即使他那样长大就有心理问题了吗?那我不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照你这么说,别人不是也要这样看我了?”

我妈气地捶胸,“你……” 我觉得她不可理喻,不等她一顿教训,我直接转身就出门了。

我开始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绝不是我妈说的那种人。

【五】

与他渐渐熟络是几周后的事了,我在便利店门口再次遇到他,他还是戴着宽大的帽子,遮住了大半个额头,却给人一种干净阳光的感觉。

才走了一小段路,袋子的质量堪忧,有几个桃子直接滚了出来,正当我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及时出现帮我捡了一路。

等他再次走到我面前,把桃子给我装好后,又帮我分担了一袋东西。我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说道,“你是来买东西的吧?这些我自己提回去就好了。”

“没事,我也是要回去。”

这样的偶遇谁能不怦然呢?一向寡淡的我都止不住内心泛起几颗粉色泡泡,但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多想。

我忽然瞥见他臂弯里夹着几本书,只看封面我就知道是考研政治的辅导教材。我鼓起勇气找话题,“你是在准备考研吗?”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些书,点头道,“哦,对。最近下午都去图书馆复习了。”

这么热的天,我心里是有些佩服的,不禁赞叹道,“你好认真,祝你成功上岸哦。”

他缓缓回道,“嗯。我想考研不是因为大家都会去考,也不是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我只是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几乎脱口而出,“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他满脸惬意,语气里都能听出几分渴望,“中央美院,那是我的梦想。”

良久,他轻声问,“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是奢侈的。北漂的那两年,即使最初我的梦想闪闪发光,也被生活磨得黯然失色。原本深藏在心底已经积灰的念想,从来不敢去触碰,此刻我竟轻松地说了出来,“我…我想成为一名翻译官。”

“很好啊,有梦就要拼尽全力去追,我会为你加油的!”

“不过,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考研。”

“只要脑海里有蹦出过那样的想法,哪怕是只有一分的想法,也去做吧,因为只有做了才不会后悔啊。而且我觉得,你一定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他的眼神和语气里的坚定,似乎也给了我无形的力量。我很确定,他鼓舞了我。

后来,他经常送画给我。

我说,我不懂画,实在是浪费了。

他说,只要你觉得好看,你就收着吧。能被人欣赏也是它的价值。

后来,我和他虽然没有约好,但总在傍晚的同一个时间去公园散步。

我们会聊到很多话题。

我慢慢了解了他斑斓的世界,像那些浓墨重彩的画一样,丝毫不加修饰,那么真实又热忱地活着。

而在我黑白无声的世界里,我能想起的每一个瞬间,我的每一个模样,似乎都只有灰头土脸。

【六】

一次偶然和朋友闲聊时,不经意间就说起了他。

朋友惊喜地说,“哈?你老阿姨难得春心萌动一回了?”

“不算是吧,就是感觉他挺特别的。”

“都特别了,那不就是心动啊?你就骗自己吧!”

我不懂自己对他是怎样的感情。

印象中他每次出现都是眉眼澄澈,笑意盈盈。我从没见过一个人那般温柔热烈,好像对这世界有用不完的爱。

所以总忍不住想靠近一点吧。

我像常年在太阳底下暴晒的鱼,而他像是源源不断的清河。我能感觉我到极限了,身体疲累,内心虚空。与其说是心动,不如说是我渴望分得那一杯羹。

我以为就这样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靠近他,或许我们之间会变得有所不同。

直到那天早上出门,我和我妈闹了不愉快,我妈扯着大嗓门喊,“年底之前嫁不出去,你就别再进我的门了!”

我正打算麻溜地滚远点,让我妈眼不见为净。门刚打开,他就从对面走出来了,我尴尬到想抠穿地底,立马重重地带上了门。

他笑道,“你妈妈好像真的是每天在催婚啊。”

我干笑了两声,有些好奇道,“你呢?家里都不催的吗?”

他沉默了一会,最终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照片给我看,是一个非常甜美的女孩子,和他气质有几分相像。

“这是我女朋友,虽然我搬来之前刚分手了,但她是我一生所爱。”他说这话时,眉目间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我心下错愕,一生所爱?可是一生该有多长啊!到底是年轻不知情意重,还是他一辈子都非她不娶。那为什么最后还是分手了,我没有勇气再问他。

他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惊讶,解释道,“是啊,我才24岁。”

我当时不明白他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但注意力明显被他的年龄吸引了过去,我有些纳闷道,“你怎么比我还年轻?”

之后他干脆看见我就喊我一声姐了,我整个人如遭雷劈。

如果说之前我还不确定对他的感情,但在听到他深爱着别人时,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心里泛着悲伤与酸楚。

朋友说,这是喜欢。

我不禁苦笑,那我的爱情似乎还没开始就要宣告结束了。

【七】

蝴蝶的薄翼轻振一下,这个世界便会瞬息星移。

残忍至极。

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和他去公园里散步。

他说,“我明天要走了。”

“你不是才搬来没多久?要去哪里呀?”

“医院。”

还没等我问出口,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三次考研哦。”

我有些讶异,不自觉出声,“啊?”

他摘下了帽子,仍然笑着说,“之前一直是边抗癌边备考,这次好像不行呢,胃癌晚期了,可即便如此,想到朝梦想靠近的每一步,我就不愿意停下来。”

我的眼睛瞪大,只剩满脸震惊,心里痛得拧成了一团。我还没想到该说些什么,他反倒宽慰起我来,“没关系的,我很努力了,即使结果不如人意,我也没那么不甘心了。如果到了一定要放下的时候,我想,我也可以放下了。”

他眼底的湖水不再泛起任何涟漪,我倏忽就明白了。他只说努力过所以放下也坦然,却不说是因为他病了。

如果我会说漂亮的鼓励话语,我一定说最好的都在后头,请继续加油。但其实如果是我,我早就认清现实。

我的喉咙干涩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跳加速到了极限,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为什么从来都不抱怨?为什么一点都没表现出哀伤?难道拼死抵抗也换不来一线生机吗?

我最难过的是,他又何必通透至此?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晚风的气息都在震颤,却像是与他无关一样。

时间带着明显的恶意从他身上缓缓而行,他却爱着时间经过的每分每秒。

那晚,他轻轻对我说,“我这一生虽然短暂,却有好好活过。很感谢你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成为我的朋友。”

他坐在秋千上,把耳机分给我一半,里面低沉的嗓音不停萦于我的脑海,“憧憬是碎了满地凉凉的宝石,生活是一场大雨留下的潮湿。” 就这一句,我的心在破裂的边境线上,遭遇致命的伏击。

我不知道这段路,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脑袋空空,整个人也都软绵绵的,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我妈看我和他一起回来,又开始不停叨叨,“之前看他老喊你姐,还以为你两没戏呢。你说你们散步就散步,非要到这么晚?这算约会吧?我就说嘛,他肯定是对你有想法呗,这年头是不是还蛮流行姐弟恋的?但我跟你说,你别和他走太近……”

一路上积攒的情绪无处宣泄,我终于没绷住,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大吼道,“你知道什么呀?他对我一星半点的想法都没有,能不能别再说了!为什么要乱开别人的玩笑啊?”

我妈直接傻站在那里,她不知道我这晚经历了什么,她只是觉得我从小到大都不爱流泪,怎么哭成了那样。

没等她反应过来,我直接把房门砸上,看着挂了满墙大大小小的画框,在一个寻常的夜里,我蒙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八】

他的阳台上,一大片木槿开得繁盛,只是蝴蝶,已然死去。

他曾说蝴蝶过不了秋,那人呢?捱过了秋天的话,一切就会好起来吗?

短短几个月,我大概把一生要许的愿都许尽了。如果举头三尺有神明,请一定,一定要来解救他。

只是有些蝴蝶真的熬过了秋天,但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初冬。

他最终也没有抗癌成功。

命运之神竟未眷顾这样一个步履不停、热爱生活的人。

窗台上的画架仍立在那里,上面是我看过的唯一一张素白的画,那些花犹如颗颗下垂的白玉铃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雪滴花,花语是给予顽强的生命勇往直前的力量。

他说是送给我的。可是那幅画最终都没有完成。

人们都说今年秋天太冷。

是啊,因为霜下得太早了。

蝴蝶在初霜来临时就会死亡,或许也经历着一场蜕变。

今年,我要准备考研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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