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扁是条杂种的野狗，它的名字是惠芝起的。

那一年惠芝六十岁，老伴刚刚在病床上咽了气。无儿无女的惠芝趴在病床前哭了又哭，但最后还是被亲戚朋友搀扶着出了医院。惠芝的亲友在医院门口围成一圈，他们在研究安葬惠芝老伴的问题。此时的惠芝在这个圈的外面显得有些孤单，有些无助，甚至有些呆傻。

“我给你叫计程车，先带你回家吧。”惠芝妹妹的女儿向惠芝摆摆手，扭头向马路边走去。

马路边有许多汽车，黑色的、黄色的、橘色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但惠芝一想到回到家要面对一个人的生活时，她明明已经平静的眼睛还是再次湿润了，而且眼泪简直扑簌簌的就要掉下来。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什么轻轻拉扯了她的裤脚。拉扯的力量不大，但足以让她的泪停下了。她擦了擦眼睛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只杂毛的野狗。野狗抬起头望着惠芝，用一双大眼睛，眼睛有略微下弯的眼角，俨然一副可怜的委屈模样。 惠芝又擦了擦眼角的泪，四处张望。她发现大家仍在对死去老伴的身后事喋喋不休，似乎都没有发现这只的野狗。而那野狗便这样安然的趴在惠芝的脚边。野狗扭过头，仍用那双大眼睛望着惠芝。那双眼睛和惠芝一样泪汪汪的，照出惠芝孤独萎缩的身体。惠芝弯下腰想，这只狗好可怜。

“唉！这哪来的野狗？”突然，惠芝的侄女大叫着冲了过来，并且向那野狗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一脚。野狗吃痛，呜呜的叫着跑进了草丛，不见了。 撵跑了野狗，几个亲戚将惠芝送进计程车。但在计程车里，惠芝却显得很慌张。野狗的眼睛在她的眼前久久不散，她向路边的草丛望了又望。最后，惠芝在车子刚开动的瞬间突然对司机说，“我要下车”。

抱着野狗的惠芳径直去了兽医院，路上她摸着野狗因为尾骨被压扁而不能扬起的尾巴，决定给它起名“小扁” 。如今，这件事过去了三年。惠芝六十三岁了，小扁也长了三岁。刚捡回小扁时，兽医院的大夫说，小扁大概有七八岁。那么现在，小扁便至少十岁了，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小寿星了。兽医院的大夫还说，小扁会握手，会双腿站立，是经过训练的。但兽医院的大夫没有说小扁为什么会成为野狗。惠芝也不知道这么聪明的小扁为什么成为野狗。为什么每次看小扁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都仿佛含着泪。饱含泪水的小扁的眼睛照出惠芝的模样，惠芝的眼睛于是便变得红红的。惠芝喜欢并且习惯了看小扁的眼睛，甚至觉得小扁的眼睛是自己的眼睛。觉得小扁和她一样，看她的眼睛，便是看到了小扁自己的眼睛。惠芝看过小扁的眼睛，便在小扁的额头上轻轻亲吻，这样惠芝便觉得小扁也亲吻了她的额头。老伴去世三年了，小扁和惠芝生活了三年。小扁的眼睛还是湿湿的，但小扁眼里的惠芝的眼睛却不再总是红红的了。

惠芝每日上午总要念一念去世的老伴。下午便带着小扁去五公里外的公园坐坐。

惠芝过去没有养过狗，但她总见别人遛狗，于是去公园的这一段路便都是步行。可五公里对于六十三岁的惠芝是段略微艰难的距离，五公里对于十岁的小扁也不再显得那么轻松。到达公园后，他们只在公园角落的藤椅上静静的坐着，相互倚靠着一动不动，直等到太阳西斜时一起再走回来。惠芝回到家总是会拍打自己的小腿，小扁回到家总是会先在自己的垫子上趴一会。

就这样，每天下午，惠芝都会叫上小扁去五公里外的公园坐坐。每次出发前，惠芝都要摸着小扁的头，凝视小扁的眼睛，亲吻小扁的额头。小扁饱含泪水的眼睛里的惠芝的眼睛不是红红的，惠芝的眼睛中小扁向下的眼角更加的弯曲了。

渐渐的，惠芝与公园的老年人熟络了。老人们邀请惠芝跳广场舞，还有合唱团、象棋社。惠芝和新结交的朋友活动总带着小扁，活动结束后总要在人渐稀少的广场喊一声“小扁”。

直到有一天，老人们的活动结束后，惠芝喊了三十二声“小扁”，小扁仍没有出现。惠芝有些慌，几个没有离开的老人帮着惠芝沿广场寻找。最终，大家发现小扁无力的趴在马路边。 事故是怎样发生的，没人看到，但小扁的一条腿断了。兽医院的大夫说，是被车撞的，而且没死已是万幸。惠芝从此不再去公园，每天在家，上午对着老伴的灵位说话，下午对着小扁说话。

但小扁的腿伤并没有很快好起来。兽医院的大夫于是又说，小扁老了，腿也许好不了了。 惠芝很伤心，可也没有办法。那段时间她便天天待在家里，陪着用三条腿走路的小扁从一间屋子踱到另一间屋子。后来又过了段时间，惠芝便陪着三条腿走路的小扁在楼下散步。 再后来，惠芝与一起活动的老人聊天，聊到不能参加活动时惠芝总面带忧伤。聊天结束，惠芝发现小扁不见了。 小扁失踪了一天零七个小时，惠芝已经把小扁的照片贴到了另一条街。惠芝又带着小扁去了兽医院，兽医院的大夫重新检查了小扁的伤腿，还告诉惠芝，说小扁的身上有抓伤，也许是打架了。惠芝的亲人听说了，于是边说野狗终究是野狗。但惠芝觉得小扁还是原来的小扁，它在家里还是连呜都不呜一声，安静的趴在惠芝的床边。 可过了一段时间，小扁似乎有些不对劲。惠芝喊它，它却只是趴着。惠芝问它怎么啦，小扁只抬着头，用一双大眼睛看着惠芝。 “怀孕，缺钙。”兽医院的大夫皱着眉说道，“年龄这么大还怀孕，你过去没有给它做绝育吗？”

“没…”惠芝低头搓着双手，像没交作业的小学生。小扁没做绝育，她是知道的，但每次到了季节小扁都安安静静的，她便没再注意。 “现在快生了，狗就留这吧。不过，你得做好准备。”兽医院的医生说道，“年纪太大，也许会挺不过去。”

惠芝点点头，她看着小扁，心里想，如果狗的一岁有人的十年，小扁已经一百多岁了，如果自己是小扁，生孩子一定是要命的。生孩子是大事，惠芝于是为小扁买了一口小小的棺材。小扁生产的那天，惠芝守在小扁身边。她数着小扁身上的黑色斑点，还有它因尾骨被压扁而不能摆动的尾巴。当惠芝摸到小扁第十一颗黑色斑点时，小扁扭头望向惠芝，呜呜的叫了叫。仍然是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眼角被向下拉扯着，它的眼睛映出惠芝六神无主的模样。惠芝回头望向准备好的小棺材，她以为小扁要死了，可小扁生下孩子后的六个月零七天之前，这口棺材并没有被用到。

小扁只生下两只小狗，兽医院的大夫说生得少了，惠芝也这样觉得。小狗满月的时候，大夫又说，长得像京巴，不好看。惠芝也有些这样觉得，但惠芝还是把两只小狗带回了家，并起名“小小” 和“扁扁”。 如今小扁躺在惠芝买来的小棺材里已经一年了。惠芝已经快六十五岁了，她活得很健康，她每天都要走五公里去公园里坐坐。去公园的路上，惠芝的身边总是会出现两只小狗，而惠芝每走几步总是回头喊一声，“快！”两只小狗听到惠芝的喊声，总是欢快的快跑起来，但没多久便又悄悄的跟在惠芝的身后。 惠芝此时总是摇摇头，脸上展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