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森的第七封信

美希:

此刻,你是不是正在看我给你写的信?

屏幕背景铺着的是你的照片,你坐在一处老院子门槛那张,当时你刚剪了短发。

你正微笑地看着我敲着键盘向你诉说。我有些慌张,突起的指甲忘记了修饰。记得你曾说过,欣赏一个男人,看一眼指甲就足够了。精致的男人都在细微处把自己打扮成绅士。我呢,不是打扮,我是伪装,因为在认识你之前,我向来忽略这些。也可能和环境有关,我没多少精力去在乎指甲,我的手多数时都粘满了泥土。

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记住了你的微笑,当时,我站在前台滔滔不竭分享户外经验,眼前的一堆小白,我压根没瞧上眼。户外运动是一种信仰,没有功利与光环,只有不断地挑战自己。你站在前排,一直微笑着倾听,这是最真切的鼓励与肯定。

你始终都没有说话,离去时如一阵风。我冲着你的背影喊,微笑的女人真的不会差,不然怎么会遇见我。夜安静,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记得当时我看着你的背影,自责自己的冒失。

你突然站在了我身边,你说,徒步穿越天山会很刺激吧,那里的天山一定没人见过。

当时,我有些得意,加个微信吧,到时候发给你。

你给了我一个邮箱,你说给你写信吧。

谁也未曾料到因为疫情,一次跋涉拖了一年。

美希,天山的星空如期而遇,雪山在星光中放低了高傲的身段,夜色清冷,星雪辉映,偶尔有片云飘过,整个宇宙空灵起来。我坐在帐篷前等待流星从你的眼前划过,我想它会读懂你心迹的电波发给我。

夜深,高原的温度降的历害,我的手指有些僵,甚至无法弯曲。我努力用中指肚戳着键盘上的字母,倾注了我所有的力气。它们在我眼前跳来跳去,我要统统抓住送给你。

你说有梦想的人都有诗和远方,而上帝只记得给你留下梦想的种子,却忘记了送你一对翅膀。对我而言,俗了点,毕竟,每一次远方对我而言都是工作,我不能把钱伪装成诗。于是,我成了你的远方。这次带队穿越夏特古道我是忐忑的,跨越天山南北,徒步一百二十公里,没有村落,没有网络,四天与雪山为伴,与星辰共眠,听起来玄妙,实则天使伴魔鬼同行。

太阳照在帐篷的帆布上时,感触着躯体内的血液在奔涌,告诉自己还活着。今天是第七天了吧。这是给你写的第七封信,我没想到会写这么久。

我们迷路了。

我带队的一行人在汗腾格里峰脚下的山谷穿越中,遇到了雪崩。万幸,我们十五个人平安。不幸的是路埋了。

绕过雪崩路段,从侧面山梁翻过去或是原路返回这是个问题。其实我是赞同原路返回的,穿越不是旅行,更不是玩,是玩命。队员们是花了银子的,如果折了回去,嘚瑟也就没了资本,功亏一篑,当初夸下的海口全得缝上。

我用卫星电话和合伙人联系了一下,第一意见当然是原路退回,走陌生路线风险太大。我是领队,我说了算,最后用了最原始的方式来解决分歧,同意继续向前的举手,九比六,我输了。我有点耍赖,翻出来一个硬币,如果是字,那么前进。当时夕阳把雪山染成了金色,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金光,最后掉在了地上的石头缝里,当众人瞪大眼睛扒出来时,它倔强地立着。

队员老罗最为积极,时间是挤出来的,银子也都花了,半途而返,对不起钱。老罗是家大家的IT工程师,他的理论是团队是要合作的,可合作的结果总是有人掉队而被裁掉,现实永远残酷,这是社会法则,适用任何场景。

我承认队员们都是徒步的老手,多人穿过鳌太线,论体力和经验都是响当当的。我硬着头皮答应了,从那一刻起,我就错了。

美希,已经是第七天了,给养消耗殆尽。我们走在雪线的边缘,向上迈一步是冬天, 向下迈一步是春天。为了能找到吃的,我带着大家全退到了雪线下面,反正也是没了路,怎么走都是一条路。

刚进山时,大家兴奋地拍照录视频,发朋友圈发抖音,一直嘚瑟到手机信号清零。现在一切都变了,凝重的氛围中压抑着焦燥,每个人都懒得多说一个字,有那力气还不如祈祷。红女侠曾一路唱着歌,她是历史语文老师,每年的两个大假期是她最放肆的活法。她可以不必在乎形象,只管高歌。现在她蔫吧个脸,看着我的眼神从崇拜到鄙夷。我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我只是担心,这样阳光的人心态都坏了起来,其他人的状态可想而知。

此刻银河就在眼前,有颗星星正向我眨着眼,美希,是你吗?我只收到你的一封回信,在进山口时,那是电信最后一座基站,我慌乱地打开平板收到了你的第一封信,你说你要进手术室了,等我从天山南面走出来的时候,你也该出了重症监护室了吧。到时候记得给你多看一些天山的照片,你喜欢冰川,喜欢雪莲,喜欢星空,喜欢远方,幸好有我,成为你的眼。

美希,此刻,你应睡得正香呢,我有些绝望,我无法联系到你。唯一的卫星电话掉进冰缝了。哎,那个网名叫火山的队员责怪我,甚至爆了粗口。是的,他的性格和他的网名一样,就是头驴。老罗的安慰却显得苍白。大家的情绪游走在崩溃的边缘,甚至开始质疑我的专业性。我的背包里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我看到有的人把最后的食物分给大家,有的人躲在石头后面偷偷地啃着冻面包,有的人默默流泪,有的人冲着山川咆哮。

而我,无能为力。

全体队员同时前进已经变得困难,游走在云端正在发烧。四名女队员,她是经验最丰富的,终归还是输给了恶劣的气候。这些并不打紧,以我的预计剩下的路不足三十公里,温宿那边接应的同行就在前方。要命的是前天拉老罗时我从一个巨石上栽了下去,当时没当个事儿,现在脚面肿成了半球,以我的判断跖骨骨裂,我挺了两天,免得引发惊慌。我听见老罗在偷偷地和火山私下说要不要约上几个体力好的逃命,我想他知道了。

我不责怪任何人,大家都是为了活着。当恐惧如乌云盖住整个天空,压迫着人放弃意志,能活着,并不失什么脸面。

外面刮起了风,时而低吼,时而尖叫。我担心的终归是发生了,天山就这样,山外鸟语花香,山里风雪交加。平板暗了下来,估计电要耗光了,先写到这吧。我要睡了,脚面似乎爬满了蚂蚁在嘶咬,我试图忘记它们,我要一个睡眠补充体力,明天是个艰难的日子。

美希,今天是第八天,算日子你该准备出院了吧。昨天的信没写完,陪我说说话吧。山谷里空无一人,偶尔听见有飞鸟盘旋长鸣,可能是鹰吧。偶尔有风,幸好,昨夜的雪不大,在阳光下闪着童话的色彩。

他们都走了。这是我作为领队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我提议火山为队长,我把那块可以卫星定位的卡西欧手表递给了他,以我的推断翻过眼前的这道梁,就可以返回夏特古道,顺利的话今天太阳落山前就能和救援的人接上头。

当时老罗瞅着游走在云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拉过来火山要求他把云端带上,照顾好,一个都不能少,带他们走出去。火山抱了抱我,他跟我说放心吧,队长,咱都是爷们。

云端仍然在发烧,她为我换了脚面上的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队长,谢谢了。说完,她就哭了。

美希,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差点也掉了泪。

他们把我抬到了小河沟边略高处的一块大石头阳面,帮我支好了帐篷。给我留下了两块太阳能板,衣服、药品、甚至几个长炮单反。能装水的容器都灌满了水,队员们还从周边采来了蘑菇,不知名小野果和各种叶子。我强忍着疼开玩笑说这玩意不会有毒吧。火山苦笑着说毒死总比饿死强,等他回来。

我们都笑了。

当他们背起行囊向着阳光出发时,我想哭,我喊住了火山。我像个娘们儿似的,我告诉他我还有一个事放不下,要是真的见不到我了,让他代我去看看你,还有,如果救援的队员回来,带不走我了,一定要把我的平板带出去,把存好的六封信都发给你。火山瞅着我怀里的平板苦笑,他说放心吧,活要见人,死要见板。

最后折回来的人是老罗,这颇令我意外,他什么也没说,从里怀里掏出了两块东西放在我边上的石头上,拍拍我的肩膀扭头就走了。看着老罗的背影,我喊了一嗓子,老罗,帮火山撑场子。老罗回头看了一我眼。

老罗扔下的是两块压缩饼干,我小心冀冀地揭开包装纸,放在嘴里细细地啃了那么一小块,好甜。

美希,他们都走了。在我们城市的户外圈子里,我是大神,大伽,牛X,哥终于要成为传说。在一个人的天山里,我可以好好地思考一下究竟什么是远方,什么是诗,什么是生命,还有爱与善良。

当爱好成了职业,什么也就不那么纯粹了,牛哥和我合伙成立了这家俱乐部,也算跟对了社会发展的节奏。人们不再为几两碎两奔波时,柴米油盐不再是活着的主旋律,催生了旅行热,简单的景区走走已满足不了亲近大自然的欲望。商业化运作这几年来,也让我懂了很多,一群陌生人走在一起,总会把人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面对死亡的时候。不要埋怨任何人,善良闪着人性的光,照耀不到你罢了。

美希,我好冷啊,我发烧了,但愿仅仅是炎症引起的。我困了,让我眯会吧。现在是正午,阳光最足的时候,我想他们此时应翻过了那道梁。

美希,阳光照在脸上,所有的恐惧都落荒而逃。我醒了。红女侠把酒精炉留了下来,天山水煮的蘑菇味道不错,有机会,我带你尝尝。哎,好想此刻你就在身边,眼前就是天山,和你梦见的一样。记得那是个下午,你坐在湖边的柳树下画画,仙鹤湖水面宽阔,湖面在春色中泛着绿光。你说如果眼前是天山就绝了。我说那好容易啊,我带着你。你沉默片刻,说带上你的灵魂吧。那天,我才知,你的身体不允许,所有的远方对你而言永远都是远方。

人间实苦,你善良的灵魂,你清澈的心灵,都不在一条平坦的路上。佛说有些人来到人间就是渡劫的,哎,佛可能没说过,不应是你,佛可能记错人了。我走了那么多崎险的路,却忘记了放慢脚步。

美希,天山的夜好冷,星星也显得冷漠,空气中透着寒光,让思绪四散而逃,整个记忆冰冻起来。

美希,我想他们不会来了,或许找不到了路,或许没凑齐装备和人手,或许山那边下起了大雪。

我想,不值得浪费社会资源。人活一世,浮萍半生。这里,可能真的是最好的归宿。

美希,你的手术一定很成功吧。

美希,我好冷,我的思维似乎已经停止,快叫我一声,什么都行。

美希,可能这注定是一封写不完的信,注定。

美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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