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双手紧握锄头柄的父亲,只会闷头挖地球,没想到他也有经济意识。
一个春天的早晨,他突然说:“家有一百棵棕,米缸不愁空。”那个样子,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然后,他穿上棕衣(蓑衣),把锄田的锄头换成一把挖山的山锄,扛上肩头,强烈发出要到山上去的信号。虽然他没有叫我要跟他一起去,且雨在淅淅沥沥地洒着,我仍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每年的这个时候,天总是像一张无边的渔网,水滴从无数个窟窿里漏出来,没命地砸下大地。白天的太阳和夜晚的星星、月亮,则跑到无限遥远的黑暗里,仿佛它们忘记了自己发光的责任。
家里的那管炊烟,一出烟囱就被烟雨死死地摁住了,瞬间融入它们,天地愈发迷茫。
裸露在大地上的河水,像吃了春药似的,肆无忌惮地发出欢快的呻吟声,给了天地一些生机。
田野上,去年冬落下的那些残败腐朽被掩盖到地底下了,新的生命大多才崭露头角。既苍凉,又充满着希望。
水田都装满了水,清澈见底,雨落水面上,像砸在镜子上,吧嗒吧嗒地响,从锄头底下侥幸逃生的几根野草,稀稀拉拉的,东一根,西一根,只冒出个孤零零的头,大半个身子还浸在水中呢。
风吹过,水面涌动,野草便不能自已地摇晃、倾倒着。它们的命运已然都被风掌控着,水听从风的旨意,甘当冷酷无情的杀手,时刻准备剥夺自己滋养出的这些生命。一天下来,这些野草不知要承受多少次这样的劫后重生,其痛苦生不如死。
穿上棕衣的父亲,雄赳赳,气昂昂,威武像个勇士。
我说,我也要穿棕衣。父亲哈哈大笑,说,你还没棕衣高呢。
父亲给我身上围了一块塑料布,那是去年育过秧的薄膜,散发着土的的味道,白晃晃的样子,正好和白茫茫的天地混成一色。一黑一白的我们俩,穿过田野,淌过河水,爬上山坡,在属于我们家的山上种了足足有500棵棕树。
从今往后啊,我们家有了这5个装满的米缸,再也不用受饿了!我心忖着。
父亲的魂却被棕树勾去了,不论在哪里挖地,只要手中的锄头一停下来,就会朝种棕树的山上望去。他那个傻呵呵的劲头,像是在数钱。
割一次棕,棕树就长一茬。换一次鞋,我的个子就高一截。过一个春,棕衣上就多一个补丁,父亲的脸上也多出了一道皱纹。
“换件新的吧,我们不缺棕!”棕衣应该是从爷爷的爷爷手中接过的,我望着陈旧棕衣,恨铁不成钢地劝父亲。
父亲笑着说,还好着呢,干嘛要换?
“那就给我打一件吧,我们不缺棕!”我满怀信心地期盼着,我早已超过棕衣高了。
父亲笑着说,不行啊,你要飞出去,不能像我这样一辈子穿着棕衣。
“我又没有长翅膀,怎么飞得出这个村子啊!”
“会有的,有时候,信心比大米还重要。”父亲漫不经心地说。
说着说着,就来了买棕的浙江人。种棕树之前,没见到他们的影子,是棕的味道吸引他们来了。
他们骑着自行车来,把棕一捆一捆地叠在自行车后架上,都高过了人的头,即使是这样,他们仍像长了翅膀似的,噌噌地朝前蹿。
棕到他们手里,不是做成棕衣,是做成棕的床垫。据说,棕的床垫在城里能卖出棕衣好几倍的价钱。
但他们看上了父亲的棕衣,说这件棕衣做法奇特,值得拿去学,出高价叫他卖。父亲说,出多少钱都不会卖的。
棕,是一片不剩地被父亲卖了。父亲的兜里,如愿地揣上了钱,他的胆子立马壮了起来。
果然,在我小学毕业前的一个周日早晨,父亲和他的棕衣都不见了。
我跑遍村里的每一个角落去抓他。小卖部的酒柜前,张寡妇家的赌场,这些男人喜欢去的地方,都抓不到父亲的半丝影子。
我气急败坏,恶狠狠地对着湿漉漉的天空咒骂:“有本事你一辈子也不要回来。”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前的屋檐底下发呆。
燕子却忙忙碌碌的,一刻也不歇,从窝里飞到雨雾,又从雨雾中飞进窝里,“噗噗”地在我的头顶上进进出出,不知道是屎还是泥,黏黏的,几次落在我的头上。恼得我去拿棍子要捅了它的窝。
“嘿!”关键时刻,父亲神一样的站在我身后,喝住了我的莽撞。
父亲满身的泥和水。身上的棕衣不见了。他身后却有了一辆自行车。
原来,父亲的不辞而别,是进城做买卖了。在城里,他掏尽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但买一辆自行车,还是差了5块钱。
父亲其实是算得刚刚好而去的,只是,自行车昨天涨了5块钱。兴冲冲地跑进城去,却要灰溜溜地回家来,而且还浪费了一天的挖地时间呢,想到这,父亲狠狠地朝地上跺了一脚。
雨哗哗地下。
“大哥,我家的狗窝子顶上漏水了,你这件破棕衣正好可以遮挡,能给我吗?”正当父亲无望地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叫住了父亲。
父亲心里腾地爆出了火,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间,他硬把火压住了。
“给我5块钱就给你。”父亲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不会骑自行车的父亲,把自行车像牵羊一样,一路踉踉跄跄地牵着回来。
父亲得意地对我说:“新学期你要去城里上中学,城离家那么远,我不给你弄来这个翅膀,哪里读得了书呢?”
我飞出去了,越飞越远,越飞越稳,飞到城里的一间办公室里才停下来。
父亲弄给我的这个“翅膀”后来却被小偷“借走”了,我不知道他看上它哪一点,款式老又破旧。开始我不敢告诉父亲,过了两个月,我买了一辆新车,父亲问了我换车的缘由,我才告诉他。父亲说,真是可惜了他那件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