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村,原不叫这名,是那魏府的魏老爷给村上带来了富裕,故为感恩他所改的,以示他在村民心中的地位。魏府,祖上是京城的大官,政势不稳携家搬迁至此,建了宅邸便长居此处不再挪动。后来,魏氏开始允许仆役往外姓嫁女娶亲,整个村的人也都差不多姓魏了,叫魏家村也不为过。
如今几百年过去,魏氏只剩一个单传儿子魏国辉,而他膝下也只有一子两女,实在是与百年前那个庞大家族相比不得。熬了抗战经了解放,魏氏家道也不如当年昌盛,能保住祖宅已是万幸。还得多亏了魏国辉曾救济过的一个过村乞丐,人家现在是个军官了,外头打仗,魏国辉把村民们都收进了地道里躲避,敌军已经进了村打砸抢烧一番,只有魏府幸免于难。是他带兵守住了魏府,全村人感恩戴德,他也不客气直接点名要娶魏家女儿。
魏家有两女,大女儿许了亲只差过门了,小女儿却十岁不到。他这娶亲要求可算是难住了魏国辉,能嫁给士官报了恩情倒是不差,可魏国辉也不愿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辜负了早已定下姻亲的人家。
更何况那孩子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若真同意了,他有何颜面面对乡亲父老,可若是不同意,那士官又不依不挠的,还得赶在回城前把婚事办妥,否则……这事愁得魏国辉吃不好睡不好。
“你这救的白眼狼!”魏夫人一边抹泪一边斥责魏国辉,“原想着是个好的,没想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趁火打劫!”
“唉……没有他,全村性命不保。不管他是不是趁火打劫,咱们这恩却不能不报啊!”魏国辉愁白了两鬓。
“爹,女儿愿意嫁他。”魏家大小姐魏德萍跪在门廊下,恳切地说。
“萍儿!说什么胡话!”魏夫人闻声忙起身去搀她。
“娘!萍儿说的句句真心,女儿愿意嫁他,嫁他好过让雨哥入赘强。雨哥如今在外求学,指不定呢看不上咱们了,我与雪儿没上几天学,弟弟那性子您又不是不知,现今已经追着军队去了,他们若真收了他,魏家将由谁继承?”魏德萍一脸哀愁。
魏国辉长叹一口气,“嫁了军官不是不好,只是你若悔婚便违背了当年我在父亲临终之时许下的诺言啊!”
“我知爹爹难做,但雨哥如今学成不归,定是嫌弃我了,我再等下去不知会沦为几室几妾。更何况那些人逼得紧,女儿不嫁,自有人家愿意嫁女,可是爹爹,女儿已经等不起了,既然那军官看得上我,那就让女儿跟他走吧。”魏德萍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掩藏不住的厌恶和恨意。
“萍儿,你说……是不是你知道什么?啊?”魏夫人一把拽住女儿的手腕。
魏国辉也是一惊,急切地问道:“好女儿,告诉爹前些日子你去找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起魏德萍从城里回来后郁郁寡欢的样子,魏国辉的心似被揪着一般难受,定是那魏雨做了什么!
“女儿大字不识,配不起他,还请别再问了。”魏德萍跑走,嚎啕大哭。
“老爷,亲家老爷来了。”一家婢跑来通报。
魏国辉眯起双眼半晌才开口:“请他进来。”话毕,牵起坐立不安的魏夫人。
来人头发花白,一身补丁衣裳,一瘸一拐,手里握着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声音沙哑:“老爷好,夫人好。”
魏国辉见他来,脸色有些难看,不知要怎么开口。
而院子里的老人却迟疑着不敢开口,先前不见魏国辉如往常般热情相迎,还可称其身体抱恙,现下看着不是挺好?莫不是,真的要悔婚?
“老爷,我……是来退婚的,我儿对不住大小姐,他没福气。”老人扑通一下跪倒,老泪纵横。
“老哥你快请起,是我魏家对不起你!”魏国辉内疚着。
“唉,我儿能跟了魏姓已经是上天给的恩赐,哪还敢肖想联姻,如今小姐有了更好的归宿,好过死等。我主动退婚便不算老爷不孝不义,便全了小姐心愿吧!”老人不肯起,抹泪笑对。
魏夫人感动,“老哥啊!雨哥儿现在生死未卜,你……”
老人抢着话音,答道:“听天由命,我儿得魏氏庇佑才能长大成人,我们生生世世都还不清的恩情。这玉镯便是悔婚赔礼,不是什么贵重的,还请老爷夫人小姐原谅。”
老人说着话,把手里的东西恭敬地递过头顶,红绸布下露出一点翠绿。
魏氏夫妻哪里肯接,匆匆上前将他请到上座,魏国辉拱手要跪,被老人拦住,“老爷这是做甚?”
“老哥,我对不住你,索性,我小女儿雪儿生的虽不如萍儿,却冰雪聪明……”魏国辉艰难开口道。
魏夫人面露难色,抓住魏国辉的肩头,不许他再说下去。老人见此沉默着,没有再出言劝慰,他私心里还是希望儿子能进魏家,能不能夺家产不重要,有了魏家女婿这一层,也不会叫人轻慢了。再加一个同是魏家女婿的军官,前途无量呢,老人心思活络。
“那……”老人抖着手皱着眉盯着送出去的古玉银镯,半晌说不出话来。
魏国辉知他想法,为他找台阶,便浅笑着说:“这镯子便当定亲礼吧。”
“老爷!”魏夫人暗啐一声,看透魏雨的爹欲迎还拒的把戏,她却怎么也拦不住这婚事。
无人注意的廊下立着一抹嫩绿色身影,仰着的小脸上满是天真懵懂,在众人话完散去之时,却在眼中掩去一道暗芒。
摆了几桌酒,正式将魏大小姐嫁了出去,没几天她便随军离了魏家村,当晚魏家少爷失踪。
几年后,魏雨平安返乡寻亲,他爹熬坏了身骨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却撑不得几天,算命先生要他们冲喜,即刻娶魏家二小姐过门。魏雨知道与自己青梅竹马并且早有婚约的魏德萍嫁了他人,即使百般不愿也怕辜负了父亲,只得同意改娶魏二小姐魏德雪。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今日是全村的喜事,每家每户门头一朵大红,各处粘贴上双喜字,就连山上的幼苗嫩草也系上红条彩带。
乡绅魏氏嫁女,惹得万人空巷,有的去了村口凑热闹,有的到魏府帮忙蹭点喜气。傍晚时分,迎亲队伍才到村口,夕阳映照下,整个魏府熠熠生辉。
魏德雪从早坐到晚,还等不到前来迎亲的丈夫,摩挲着腕上的古玉银镯,有些急了,“娘,他,是不是不愿娶我?”
“雪儿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当然愿意娶你,我们家雪儿长得好,要不是早许给他,那媒人恐怕都要踏破魏府门槛啦。”魏夫人宽慰她,给她整理衣裳。
“娘!”魏德雪脸红红的娇嗔一句。
“去了他家,三天回门来便可留下,以后姑爷和你同掌这大宅。”魏夫人抱住她独剩在身边的这个女儿,雪儿心思过于单纯,不知那魏雨还可不可靠?
只盼能用魏宅保得女儿一生平安罢,魏夫人心里长舒一口气,皱眉望向那落日余晖。
魏雨的爹喝了媳妇茶,不到半刻钟吐血身亡,喜事变丧事,魏雨看魏德雪愈发不满。若不是与他爹有了誓言,他恨不得把这媳妇送回去,这么一个娇小姐哪里是来冲喜,从出门便哭哭啼啼、娇娇弱弱的,哪有半点先进女性的样子?
魏德雪守在新房里不敢出去,她看到了,她的丈夫长得俊朗,但那眼中没有半点疼惜,除了冷漠便是厌恶。她抚摸着腕上的玉镯,抽泣着。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魏雨已经换上孝服,嘴角嗜起冷笑,“怎么?我爹死了,你还舍不得脱下那身衣服,你就这么看不起我爹,披麻戴孝都不愿?”
“我……不是……我……”魏德雪站起身子不知所措,想脱了衣服却又羞涩房中盯着她的几个男人,一时只好紧紧握住衣领辩解不得。
她的窘迫在魏雨的眼里就是变相的不情愿,这就是他爹拼死也要他娶回家的女人?魏雨摔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天回门期到,魏府派人来请,魏雨气愤至极,他爹还没下葬,魏家真是欺人太甚!
“要去你自己去,我送我爹最后一程。”魏雨冷声道。
魏德雪不敢做主,自然也是留下来,魏国辉当然体谅,厚葬了魏雨的爹,亲自上门将他们迎回家。
不过几日,魏雨便要回城,即使魏国辉用尽办法也留不住他,他有他的宏图大志,不愿留在这偏僻落后的小农村。
“三年!只要三年,你给魏家留下男丁,我们就让你走,届时你要忘恩负义、抛妻弃子我们绝不拦你!”魏夫人算是明白当初萍儿为何死活不愿意再等的原因了,这才是真正的白眼狼啊,他全然忘记是谁放弃自家孩儿送他去外头读书,是谁在他性命垂危时伸出援助之手!
这个蠢货,竟不明白,没有魏家,他不姓魏,就什么都不是!
不,他明白,他太明白了,所以为了彻底摆脱魏家,和入赘的“耻辱”,他只能同意三年之约。
第一年,他们新婚,相敬如宾。
第二年,魏国辉死,魏夫人殉葬。
第三年,魏德雪生子,魏雨远走。
将魏府掏得一干二净的魏雨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城里,他以为终于得了自由,可不想那些人早就只认魏家女婿,不认知识青年魏雨。无奈他回乡接了魏德雪,卖了魏家祖宅带着她远走,人们叹他有情有义。
一开始他自然不愿带着拖油瓶般的这对母子,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有心人”察觉了他对魏家媳妇的不满,给他出了个不好不坏的主意。
魏先生的媳妇“红杏出墙”,被人逮了个正着。
彼时魏德雪衣裳不整,满眼通红,想解释,却没人相信。
魏雨一脸不可置信,“我以为你只是没文化,现在看来,是没有廉耻。也对,你没文化怎么知廉耻?你们家的人都一个样!”
“魏雨!你不能这样说我家!”魏德雪大吼,侮辱她这么多年,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认了,但是她的家人不许他说半句。
为了摆脱她,为了摆脱魏家,他居然跟她谈廉耻,说文化?
“怎么不能?你爹出尔反尔假惺惺,你姐跟人跑了,你哥压根就是个废物,你呢?哦,你出息着呢,给你丈夫戴绿帽子!”魏雨不甘示弱,狠瞪着她。
“魏雨,人要讲良心!”魏雨在被魏国辉选中以前只是个大字不识的穷小子。现在看来,书读多了,就没心了?
“你和我讲良心?你母亲当初那么侮辱我,三年之约已过,我却还带着你,你说我没良心?你看看,你对我做的事,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魏德雪眼眶红红,恨意满满,有如当年……
战争结束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下了三天,两姐妹躲在屋里躺在床上互相取暖。
大一点的女孩抚摸着妹妹黑茸茸的脑袋,兴奋地说着自己的未婚夫。
那是魏德雪第一次从自己姐姐嘴里听到关于魏雨的赞美,看着姐姐幸福扬起的嘴角,她觉得人生在世莫过如此。
她想这一切,她也能拥有,抱着幻想,慢慢熬过寒冬,迎来了万物复苏的好时候。
可是好景不长,魏雨和老家失去了联系,众人猜测他可能死了,家里人嘴碎,各种流言蜚语对上了那个两姐妹都憧憬的男人。
“我要去找他!”魏德雪还记得说这话时姐姐的眼神,是那么坚定,隐藏着那内心的一点点羞涩。
……
“我不该去找他!”魏德雪也记得说这话时姐姐的表情,是那么冷漠,还有那掩藏不住的失望和恨意。
……
“幸好我去找了他!”魏德雪还记得说这话时姐姐的笑容,是那么冷静,更多的是厌恶和嘲讽。
……
“现在,你如愿以偿,可以嫁给他了!”魏德萍欺身上前,将刚刚到手的镯子丢到魏德雪身上。
“姐姐,你……”她知道!
“如果不是你……罢了!”魏德萍冷笑摇头,“我会去和爹娘说退婚的事,有一点你要知道,不择手段得来的东西未必就是好的,请保重!”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魏德萍。
魏德雪想起那一声声叹息,一幕幕往事浮在心头,她平静下来。
大吵一架后俩人不欢而散,但魏德雪的名声算是臭了,就算魏雨要和她离婚,恐怕也没人反对。
她还有孩子,日子还得过,被人戳着脊梁骨,她已经习惯了。
可是有一天,那个全村认为最优秀最“屈辱”的男人消失了,他抛下了自己的妻子,只带走了孩子,魏德雪仿佛掉到了深渊。说是妻子,她和他连一纸婚书都没有。
只有手上的玉镯,只有它。
她绝望地望着大山,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
时间一久,村里的人也道她可怜,给她上了户口,提及姓名,她只说自己叫魏雪。
……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入赘,若想解除婚约,就将老太爷的信物送回去。”少女给男子出了一个主意。
“不必入赘但想联姻,就拿着信物玉镯去府上主动退婚。”少女的主意一直不好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