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应该是一个共产社会,每个人都健康长寿,人人平等,只需要完成一点轻松的工作就能过上舒适的生活。但是他的乌托邦倒塌了,这个世界不仅等级分明,而且野蛮残酷。就像他从没想过未来是这样,他也从没有想过他第一次进入星空是躺在棺材里。
为了运送这一批工人到达工作的星球,他们登上了一艘运输飞船,应该说被搬上了飞船。他们都是机器人,不需要舒适的环境,他们被装进一个个箱子里,挤在船舱内,他想起了古代运输奴隶的黑船。
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白人,用低价的物品换来奴隶,用先进的枪支抵着黑奴的额头来防止他们的反抗。他们把几百个奴隶塞进狭小的船舱,仅仅供给少量勉强维持生命的食物和淡水,然后将他们带到白人的种植园,昼夜劳动只为了给白人赚取利益。而这些披着白色皮肤,却有着黑色心灵的人类,不也是把自己当成更高级的种族,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奴役其他种族吗?他们称其他种族为落后野蛮的人种,却不知道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杀戮,都是他们这些“高级种族”引发的。
这个恶心的黑色交易在他的时代已经成为被全世界唾弃的历史事件。他永远也想不到,历史会在千年后重演,出现在“文明时代”之后本该更“文明”的世界中,而他现在正在拥挤的船舱内动弹不得,他不知道他会被带到哪个“种植园”,虽然那个未来女人说他可以得到自由,但是他觉得当他把自己交给未来时,他便已经是奴隶了。
他感受到飞船降落时的颠簸,不久后,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他的盒子在移动,之后盖子被打开,他的眼前一片强光,等他的机械眼适应后,他看见两个巨大的强光灯立在飞船两侧,使周围亮如白昼。他双手一撑,轻松地把身体翻出箱子,这是一个低重力的星球。踩在白色的砂土岩上,他环顾周围,无数如他一样的机器人胡乱地站着,似乎也对此地感到迷茫。一个名为“天机公司”的信号接入他的大脑,他接受了这个主导他命运的公司信号,之后一条音频发到他的大脑中:“欢迎来到冥王星,请跟随工作智人的指引,希望你尽早适应这个星球的工作。”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他们挤成一团,慢慢向外挪动,如同一群迁徙的蚂蚁。他被人群夹着移动,走了约两百米后,人群被分成了好几股,这时他才把周围情况看清楚。一群似乎是制式的机器人,他们有着高大强壮的四肢,身体表面光滑的银白色金属反射着光芒,他们的胸口印着天机的标志,手上端着一把外形奇特的枪,这使他又想起来历史上悲惨的奴隶。他们十个一组,围着一百多个“工人”,带领他们向不同的区域走去。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个身穿宇航服的人类,要不是看到他们,他还忘记自己正暴露在宇宙的真空中。
他和旁边的人被圈在一起,就像被挑选的家禽一样,在队伍之外,他看见一个“老头”在一旁观望,大概只能用老头形容他了吧,他也是机械的身躯,表面剩下寥寥的几片人造纤维,露出的金属表面坑坑洼洼,布满划痕。老机器人如同衰老的人类一样,佝偻着脊背行走,也许是关节老化了吧,他猜测。
他们渐渐远离了如同航空母舰一样的运输船,这艘船不过是人类最大的母舰中的一小部分,它的任务不可能只是运送这些工人,不久之后它会再次启程前往更遥远的星海。他们离强光灯越来越远,周围慢慢陷入黑暗,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在宇宙中了。
突然一声巨大的尖叫,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他踮起脚,看见前面的人群空出了一个大圈子,里面躺着一个和他们一起到来的工人。是没电了吗?他心里疑惑道,这具身体失去了所有光亮,就像静静躺着的雕塑一样。周围的骚动只持续几秒便停止了,他们直勾勾地盯着周围拿枪的人,天机公司的机器人没有回应,似乎是得到了默许,所有的工人一拥而上,瞬间淹没了那具身体。他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看着眼前疯狂的同类,这些人之前还和他友好地打招呼,如今却像是饥饿的野兽般撕扯,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对他说的话,“你没有机会重启的。如果你在外面关机,那么你会在一秒钟内变成碎片,你会被同类分尸”。疯狂很快停下了,当人群再次散开时,那具身体已经消失了,如同它从未出现一样。他惊恐地抬起头,他不知道那些“管理者”为什么不阻止这场暴行,但是他只看到一双散发着蓝光的双眼,那个“老人”在盯着他。
他立刻把眼神放低,不敢和他的目光相对,虽然他知道机器人是不存在眼神的,但是他从老人双眼中,看到了异样,一种无法言喻的知觉,似乎能看透他的一切。人群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所有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但是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个生命就这样轻易地消失了,甚至没有人为此感到同情。他已经确信,自己只是一个对世界无关紧要,只能为人类劳作的奴隶了。
他想起那个年代的一个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她喜欢牺牲自己的身体来挖掘人性最深处的秘密。他对她的成名作印象深刻,她给自己打上麻醉药,然后站在人群中,说所有人可以对她的身体做任何的事情。最初一群人只是围着她,不少人评论她是个疯子,之后开始有人上前,不过也是礼貌地给她一个吻,或是送给她一朵玫瑰花。然后有人开始用笔在她的脸上和身上乱画,人们看她的确没有丝毫反应,便开始大胆起来,于是这场可怕的狂欢正式开始了。有人不满足于她的脸和四肢,他们用剪刀把她的衣服剪烂了,在她的裸体上绘画,施暴者终于开始实施更严重的暴力,他们用刀割破她的皮肤,有个人把玫瑰花刺进了她的腹腔,所有的参与者都疯狂了,他们释放出内心深处的邪恶,惨无人道地折磨着这个无法反抗的肉体,最后当这场狂欢达到高潮时,一个人把装着子弹的手枪伸进了她的嘴里。幸好他在扣下扳机前被阻止了,人们才突然冷静下来,似乎是对自己曾经的手段无法接受,在这场行为艺术结束时,所有参与者都跑了,只剩下伤痕累累的阿布拉莫维奇。从开始到结束,她被折磨了六个小时,期间她数次落泪,但是已经疯狂的人群根本没有怜悯,这群施暴者口口声声称她为疯子,却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比疯子还不堪的事情。
每次想到这个事件,他都会感到一阵恶心,鲁迅曾言:“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不仅是中国,全世界人类的人性不过于此,他们心里的邪恶,已远超能够想到的最坏的恶意。但是让他绝望的是,这个人性的阴暗面,不仅未在文明的进步中被抹去,反而变本加厉,已经能让人公然掠夺他人的生命。他到底是来到了一千年后的未来,还是到了五千年前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他不敢相信,他不愿相信,对于这个世界,他剩下的只有恐惧。
他们来到了冥王星的基地,每个人都有个房间,其实只是一个四平米的充电舱,里面除了一个充电插口外,还有一个网络接口。没有任何休息时间,他们立刻要开始他们的工作了,不需要别人指导,一份完整的工作要求被传输到他的大脑中。他明白了他在此的工作,他是星球的守坟人,整个冥王星,已经变成了一个坟场。
他的工作区域在汤博区,就是冥王星上那颗巨大的桃心状区域。他曾经无数次向往它的浪漫,也有无数人用这颗桃心代表爱情,如今他正切实地站在这儿,他却已经无法再次拥有爱情了。不自觉地,他再次想起一千年前的女孩儿,如果他没有选择冬眠,在无数个朗朗夜空之下,他会收获属于他的爱情吗?
他努力使自己摆脱回忆,“为什么要再想那个可悲的女人,她抛弃了我,她无法逃离现实的引力,只能化为地球上的一抔黄土。”但是他马上厌恶自己的想法,“她没有任何义务追随我,况且到未来真的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我现在有了永恒的寿命,顺利离开地球到达其他的星球,这正是我们两个所追求的,但是这个代价是否太沉重了?我失去了人类的身份,必须在此工作两百年,今后还要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中养活自己,如果逼她一起来,我是不是过于自私了?”
他驾驶着一辆货车,行驶在空旷的荒野上。他的大脑里有详细的地图,绿色区域是有人工作过的,红色的代表有危险的地形,剩下蓝色的地方才是他的目的地。他行驶到一片较平坦的地方,停车后穿上防护服,他打开后车厢,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金属盒子。他捧着四个盒子,跳下车落到冥王星的地面上,他的双脚突然陷了进去,使他失去平衡,差点把手里的盒子丢出去。他之前一直认为地面是沙子和岩石,现在才发现这其实是雪,冥王星此时正处于冬季,它的大气层因为寒冷被冻成了固体。地球的云层由小液滴构成,而冥王星冬季的云层由固态的气体结晶构成,说是云层,用烟雾形容它更为恰当。这些固体降落到地面上,就变成了一层厚厚的“雪”,这雪不是白色的,呈现淡淡的蓝色,又有点粉褐色,因为它是由固态的氮气,甲烷,还有泥土杂质组成。他的机械身体不怕寒冷,真空和辐射,但是他怕这些雪,如果他的身体缝隙里掉进了这些小颗粒,等他到温暖的地方时,这些晶体升华成大量气体,那会对他的系统造成不小的损害。
他在雪地上挖出一个矩形的坑,把其中一个金属盒子放进去,然后一手按住盒子,另一只手在盒子上的一张标签上扫描一下,一个简短的信息传进他的大脑:“005684CA——完成。”他感觉盒子震动了一下,那是底部向下弹射了四根固定桩,接着他拿开手,在盒子顶部弹起一个长五厘米,宽两厘米,高约四厘米的小长方体,同时还有一块金属牌立起,它相当于一个定位器,当它立起后,他的地图中多了一个小黄点,标记了这个盒子的位置。他拿起那个小长方体,它只有一个面是打开的,他把那个面放到自己眼前,好奇于它的结构。它的内部是镂空的,像是蛛网一样。他觉得这个比喻仍然不准确,他想起以前首都的一个著名建筑——鸟巢,是的,这里面就像鸟巢一样错综复杂,却又有一种混乱中的美感。他头部的一个激光发射器发出一束扫描激光,红色的光束在里面的孔洞中穿梭,在金属表面反射,照完每个角落后,光束反馈给他整个装置的结构,他在大脑里构建出三维的模型,从每个孔洞的大小,位置等信息得到了一条路径编码,然后他连接公司的总数据库,循着这条路径找到了这个三维码蕴含的信息,这是一个人类的一生。
这份数据记录了客户的生平事迹,有官方给出的记录,也有本人对自己的总结,在最后还有一段视频,是他们为纪念自己录制的。一个人的一生,此时被压缩成一个四十立方厘米的小盒子。
他看完了所有的信息,然后把三维码压入金属盒子,金属盒子的某个程序启动,将其密封起来。他站起来,朝盒子鞠了一躬,虽然他和他们素不相识,但是他是最后葬送他们的,他认为无论哪个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何况这些盒子里是这些人的一切,不仅是信息,还有他们的骨灰。
工作的第一个月里,他把每个客户的信息都看了一遍,然后向他们行了一个简陋的礼式。
第二个月开始,他已经不愿仔细观看这些信息,往往是看下简介,便将其密封埋下,更别说朝他们行礼了。
半年后,他已经对这些骨灰盒麻木了,他从基地搬出今天的任务量,找到一个地方将它们快速埋下。他再也没有扫描过三维码。看透人们的悲欢离合,这些故事已经让他感到索然无味。他的动作就像工厂内的机械臂一样精准快速,但是也充满死气。当他完成一天的任务时,时间才过去六分之一,剩下的六分之五的时间不过是被虚度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