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尔会想起一个我认识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张燕。她很普通，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我很清楚地记得她最后一次来见我的样子，斜着头笑眯眯地同我打招呼。但是我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年。我只觉得那很遥远很遥远。
我第一天上班就认识了张燕。我坐在陌生的工位上，感觉陌生的同事不断进进出出。我是一个害羞的人，只是默默坐着，时而抬头，迫切地希望能与人四目相对，然后再交换一个微笑。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我不知道张燕是不是发现了我殷切的需求。但她确实是第一个靠近我，并同我讲话的人。她说，前几天就听人说，有一个漂亮的同事要来，终于盼来了。我笑笑，默认自己确实是漂亮的，并且坚信她曾真诚地期盼我的到来。
张燕同我一样，那时也是刚毕业的实习生，还在试用期，只是她比我早来两个月。张燕邀我一起吃中饭，一起聊天，周末她也会同我一起去逛西湖，买衣服。有一天张燕说，她旁边的工位空出来了，让我搬过去。我同意了，于是我们走得越来越近。
张燕是安徽人，毕业于安徽一所大学。张燕说，她并不想离开安徽，她只想和父母呆在一起，过最普通的日子，做一个家庭主妇，相夫教子。但是张燕有一个男朋友，被杭州的一个知名企业录用，张燕便义无反顾地随他一起来杭州。
张燕很骄傲有这样的一个男朋友，她告诉我她的男朋友很帅，是她的高中同学，还给我看她夹在钱包里的照片。后来，我见过几次张燕的男朋友，确实很帅，而且很高，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酒窝。张燕说，她本来以为工程师都很成熟，但是后来她的男朋友成为了工程师，她感慨说，原来工程师也可以很幼稚。
认识张燕之后的12月17号早上，我一到办公室，张燕就笑着对我说，生日快乐。我吓了一跳，很奇怪地看着她说，谢谢啊，但是今天不是我生日啊。张燕说她看过我的身份证，上面明明写着12月17日啊。我告诉她身份证上的日期被人搞错了。张燕说，没事没事啊，然后给我一个小礼盒。里面有一个粉红色的手套，她说冬天冷，应该要养成带手套的习惯。盒子还有一个软软的球，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张燕拿起那个小玩意，重重地甩在地上，那个玩意便成了一滩泥趴在地上变了形。张燕说，谁要惹你生气了，你就把这个球当成那个人，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那年冬天我常常带着那双手套，有时候也狠狠把那个软软的球扔在地板上。
有一天，张燕请我去她家吃饭。她和他男朋友租在一楼，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她说住在一楼很潮湿，梅雨季节衣服也会发霉。那天张燕的男朋友出差不在家。张燕买了很多很多菜，有一条异常大的鲫鱼，我记得很清楚。张燕的厨房在一楼的院子里，几户出租户公用。那天非常冷，自来水好像都要冻了。那个厨房有点暗，张燕用冷水洗菜，我试了一下水，感觉手指都要掉了。我说，不然鱼不要做了，洗洗太冷了。张燕说，没事没事，你进去玩电脑，然后让我捧着她刚充好电的暖宝。她还在厨房对我喊，让我用她的QQ和她男朋友聊天。那时我还没见过她男朋友，我也不知道和他聊什么。于是我说我今晚在他家吃饭，张燕一个劲地在厨房忙，不让我插手，还让我玩电脑。张燕的男朋友说，哎，她平时就是这样对我的。我说，你真是太幸福啦。没想到他却反问道，你不觉的这样压力很大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没有作声了，然后默默删除了这条信息。我怕张燕知道之后，会难过。
张燕确实对她男朋友非常好，她从来不给自己买衣服，与我去逛街，总是说这件衣服，那个围巾她男朋友很适合。张燕有时让我在中午休息时陪她公司楼下的菜场，那通常就是她男朋友出差回家的日子。她总是买很多很多菜，有鱼有肉。她会和每个菜摊老板砍价，即便为了几毛钱。刚开始的时候，我会说，差不了多少，几毛钱就算了吧。张燕说，每天几毛钱一年可以省挺多钱的。后来我也不说了。
张燕好像对谁都很热情。不管谁要帮忙，她都不会拒绝，而且不求回报。公司有一个返聘的退休老头，传说是个专家，七十多岁。我记得我一句话都没有和这个老头讲过。张燕对这个老头很热情。一天早上，张燕在吃一个油炸咸菜饼，老头过来说，这个饼很香呢。第二天，张燕就买了一个饼给老头。老头吃完，赞不绝口。后来张燕每天给老头带饼吃。突然有一天，张燕惊恐地小声对我说，那个老头在骚扰她。我大吃一惊，忍不住说衣冠禽兽啊。张燕和我说，有一天老头邀她出去逛街，给她买好看的衣服，要认她当女儿。我说，你傻啊。张燕说她没想那么多。接着那个老头常常打电话给他，说她长得很像他的初恋女友，还想带她去上海玩，去香港购物。有一次，老头同她单独坐一电梯，还色色地对张燕说，真是缘分啊。张燕吓得魂飞魄散。我说，你以后再也不要同他讲话了。她要是给你打电话，你让你男朋友同他讲。后来，她男朋友接了几次电话，最终老头才作罢。
张燕工作很努力，但常常犯错，常常被领导责骂。张燕问我，有没有觉得她很笨。我说，怎么会呢，再熟悉一段时间就好了。但过了很久，张燕依旧犯错，照常挨骂。我转正的时候，张燕还没有转正。后来很久很久，张燕都没有转正，再后来我也忘记了她到底什么时候转的正。
有一段时间张燕常常不吃中午饭，总是说自己早上吃多了，一点也不饿。一开始，我真的信了。但是后来我发现，一有同事带饭，张燕总是会去品尝，再评价一番。有时候下午同事请喝奶茶，张燕总是默默拿一杯很快就喝完。有一次，她也给我拿了一杯，我说不喝。她又喝了一杯，后来她告诉我，喝太多了，有点恶心，在卫生间吐了。
我还记得那一年的中秋节，公司搞晚会。张燕坐在我边上，不停地吃东西。我才发觉，她真的很饿。张燕说，现在多吃点，明天就可以不吃饭了，可以省点钱。晚会结束后，我同张燕讲，我不吃月饼的，然后把公司发的一盒月饼给了张燕。张燕特别开心，说明天可以吃月饼，不用花钱买饭了。我听了之后，很心酸。
后来突然有一天，张燕不见了。领导说，她辞职了。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辞职都不说，电话不接，像是人间蒸发了。再后来，有同事说，其实张燕是被辞退的，说她手脚不干净。我不相信这么善良的女孩子会做这种事情。公司越来越多的人说自己丢过钱，更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被抓的情景，说得久了，我好像也信了。
一段时间之后，大家都淡忘了，也从来不再提起这个人了，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过了很久，张燕突然来办公室，大家心照不宣地避她。张燕来到我身边，斜着头笑眯眯地同我打招呼。我又想，她应该还是那个原来的善良的女孩啊。但是我记得，我只是冷冷地同她讲了几句话。张燕走了，我不敢问她那件事是真还是假。我也有一丝后悔，怕她走的时候，会因为我的冷漠有一些难过。
几年后，张燕在空间发了一组婴儿照，张燕以前的男朋友，现在的老公，在照片底下互动。我才知道，他们回了老家，终于过上了张燕想要的生活。
事到如今，我也会偶尔想起张燕。想起她第一次笑着同我打招呼，也会想起她最后一次笑着同我打招呼。想起那个冷天吃过那条大鲫鱼，想起那双手套和那个甩在地上会趴成一滩泥的软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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