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里似乎只有风,不大不小,摇着那些草和树还有那个人。她最爱深秋和寒冬,路旁枯死的草,老树光秃秃的枝干,那些冷血动物都冬眠了,这个世界裸露出了他的每一寸肌肤,她不再害怕那些暗藏着的东西,一切都在她的眼里。
这条路苏小小走了六年,是她童年所有恐怖的来源。那些葱郁的草堆下,那些壮硕的老树后,那座空旷的山谷里,即使有阳光也被挡得支离破碎,她只看的见阴影,即使有声音,也总是窸窸窣窣,一点也不敞亮。所以她总觉得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有剧毒的蛇、鬼魅的影子还有奇怪的坏叔叔,虽然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从未成真,但一直根深蒂固地长在她的脑子里伴随着小心翼翼、草木皆兵的痛感。就在她快要走完这条路的那一年,这条路上多了两个人一一小胖头和胖头妈。
小胖头是她的邻居,他们在一个班上,可却没怎么说过话,应该说苏小小和任何人都没怎么说过话,所以每条路她都自己走。小胖头在学校抽搐、 倒了几次就被胖头妈接回了家,等苏小小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目光呆滞,神色恍惚。她在那些街头扎堆的大妈那里听到了故事的大概:小胖头长了脑瘤,本来以为动了手术会好,没想到过了一年又复发了,医生告诉胖头妈说,脑瘤是恶性的,动手术没用了而且小胖头也承受不住再一次的手术了。
于是胖头妈就常常拉着他一遍遍地走过这条小路,去找偏方,从夏天到这个深秋。开始碰见苏小小的时候她会笑一笑,像有人扯着她的嘴,因为苏小小只看的见她嘴周围的肌肉动着,其他地方僵硬得像被伟大的雕塑家刻就的雕像,尤其是眼角那两条皱纹,她能看见这件"雕塑品"流淌进心里阴郁和愁苦。走到深秋,她就再也不和苏小小笑了,有时候擦肩而过苏小小会回头看看,那头枯灰的微微颤动的头发,那双似乎无力又好像有力的小脚,那两只分不清是谁搀着谁的手,那对从来不交流的母子。深秋一过,小胖头就去世了,出丧的队伍走过这条小路,苏小小拉着妈妈的手在山头上看着,唢呐声、哭声、脚步声还有棺材一晃一晃的吱吖声,胖头妈抱着小胖头的遗像就像之前苏小小看到的那样在这条路上走着,就好像她还搀着小胖头。
苏小小终于毕业了,她们一家搬去了离中学更近的那条街。她离开了那条路,又开始另一条路,还是一个人,还是长长的路。于是她开始讨厌深秋和寒冬,因为这里的街灯永远坏着,早晨和深夜连阴影都看不见,一片黑暗。后来苏妈在她书包里放了一个手电筒,她却从来不用,苏妈没办法就陪着她走,那些黑暗的早晨和深夜举着手电筒搀着她这么走着,偶尔说说话。走了一年,她们的手再没搀着了,苏小小青春的叛逆也仅仅是沉默和不亲近,而这足以对抗苏妈,这条路的灯依旧坏着,苏妈就举着手电筒走在小小的后面,光有时候微微晃着,空荡荡的路上走着这对不说话的母子。一整个冬天苏小小都没回过头看过苏妈。初三暑假,苏妈急病去世了。送丧走过苏小小走了六年的那条小路,她抱着苏妈的遗照,依旧唢呐声、哭声、脚步声……棺材下葬时苏小小看见了旁边小胖头的坟,坟前长满了黑紫黑紫的小野花,轻轻地晃着,原来又要到秋天了。下葬仪式完成后,他们叫苏小小抱着照片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小小就一直这么跑着,她好想回头看看,总觉得苏妈就在她的背后。
那年冬天街灯依旧坏着,苏小小把苏妈给她的手电筒放在书包里,就这么在黑暗中走了一个冬天,她有时会突然站住往回望望,可是从没看见过光。
初中毕业后她去了小镇上的高中,住进了学校,这里的每一条路都敞亮,没有草堆和老树也没有坏了的街灯。苏小小学会了用手电筒,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鬼魅,也不是每一条蛇都有毒都会咬人。那些苏妈没教会她的事,那些她一个人走过的路都开始掩于岁月中若隐若现,恍恍惚惚。
大学她离开了这个城市,小镇开始翻修马路,每一条路都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平坦,也越来越孤独。小镇上的好多人都离开了再也没回来过,剩下了那些在竹椅和时光中摇晃的老人,他们在这些路上走着,看着朝阳和晚霞,走过春夏秋冬。
这些路啊,苏小小终究还得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