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医生拎着茶杯,跨进自家诊所的大门。一大群人拥挤过来,把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嚷着。
“张医生,怎么现在才来,我们都等半小时了……”
“医生,帮我看下我家小孩,闹了一夜。”
“再帮我开几付药,多开几付,省的天天跑,没时间,张医生。”
张医生摆摆手,脸上堆满笑容,眼睛里充满了慈祥和同情。“对不起各位,早上家里有点事,来晚了。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张医生瞪了一下小助手,示意她维持秩序,转身进了诊室,换上挂在墙角的白大褂,开始坐诊。
很多病人都是老熟人了。尽管他们都很小,都还是孩子,由爸妈或是爷爷奶奶带着,来找张医生按摩。张医生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一边帮孩子按摩,一边跟家长闲聊。
“你今天来得早,店里有人看?”他对一个开服装店的妈妈说。
“是呢,让我小姐妹去开门的,她今天休息。我来个大早,哪成想您来晚了。”妈妈笑着说。
“哟,又胖了,该减减了。”他对一个胖子说。
“一直减着呢,就是没减下去。”胖子回他。
“还在跟你婆婆斗气呢,老年人嘛,想不开,你多让让。”
“我给你开的药呢,最近没敷吧,你看这脖子硬的。”
“今天是第三次,以后要常来,孩子治不治得好,关键是看你们家长的态度。”
“忙,谁不忙。再忙,孩子的病也不能耽误。”
“我给你开了药,明天来拿吧。今天?今天不行,你看看这外面,围一圈呢。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我晚上回去给你加加班,把药磨出来。你明天来拿。”
“我这手啊,你看,关节都突出了,迟早要出问题。怎么搞的?还不是天天按摩按的。”
“帮我加点水,一上午没喝水,嗓子都冒烟了。”最后这一句,是对小助手说的。外面吵,小助手没听见。一个年轻妈妈站起来说,别喊了,我帮你倒。张医生摇摇头,这小孩,脑子不灵光,要不是远房亲戚,早就扫地出门了。
两个小时后,已近晌午。张医生抬头看了看外面,只剩下一个病人。面孔陌生,应该是第一次来。
张医生有点疲惫,想快点结束一上午的工作。他起身走去趟洗手间,抽了根烟。当他重新坐回诊室的时候,脸上又挂上了谦和、慈祥、耐心的微笑,和接诊第一个病人时的微笑一模一样。
他叫最后一个病人进去。
他们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带着不满百日的小宝宝。张医生请他们坐下来,认真而专注的倾听着妈妈的描述——尽管它是琐碎和毫无逻辑的——他始终注视着他们。这种专注鼓励了他们,让他们得以说出了更多的与病情毫无关系的话。张医生适时抱过孩子,仔细的检查和按摩,又问了些问题,并做了病情解释。
多好的张医生,即使是跟他说说话,也觉得浑身舒服。不像那些大医院,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宝妈与宝爸的眼神有一次碰撞,心想,真是来对地方了。
张医生拿起处方单,开始在上面书写。最好给宝宝来点中药热敷,他想。孩子太小了,吃西药不好,还是用中药安全妥当。他替病人都考虑到了,只要付钱拿药就行。药方是他自己配的,别的地方没有。他不会告诉别人,都是些普通的药材,治不了什么大病。
本来,那么小的孩子,身体还没长开,功能器官没有发育完全,有点哭闹不舒服,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且,顺便说一句。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人类的小孩,严格意义上都是早产儿。对此,他深信不疑。早产儿,有点问题,没什么大不了。
他站起身,陪着一家三口走出诊室。他紧紧握住宝爸的手,热情地,友好地,温柔地鼓励他们。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心和同情,仿佛自己孩子生病一样感同身受。一家三口几乎是兴奋地离开了,似乎孩子的病完全好了。
送走病人,张医生又坐回椅子上。无聊而乏味的一上午,好在挣了不少。看病是他的工作,例行的工作,机械而麻木。以前,在单位,拿着死工资的时候,他也板起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自从他辞去公职,开了这家张医生诊所——中西医合璧的儿科专门诊所以后,他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他不光连人换了一副模样,连老婆也换了。新老婆是他以前单位的同事,那时候还不是他老婆。
世上原本就没什么不透风的墙,他们的事情,被原配晓得了。原配不吵不闹,只是哭,整日以泪洗面。只要张医生下班回家,她就坐在沙发上对着张医生哭。张医生去吃饭,她就坐在餐桌对面哭。张医生去洗澡上厕所,她在卫生间门口哭。张医生去睡觉,她就埋在被子里哭,哭得被子都一抖一抖的,像是地震后的余震。
终于把张医生给哭厌倦了。他把新老婆娶回家,辞去公职,开了这家儿科诊所。新老婆跟着他辞去了公职,却不来诊所里帮忙,整日里逛街休闲,做个全职阔太太。
新老婆自己不来,倒是把远房亲戚给介绍过来,给张医生当了小助手。小助手啥也不会干,除了拖地扫厕所。张医生明白,这哪里是什么小助手,明摆着是一个特务监工。小助手连手都不需要,只要带一双眼睛就行了,随时在脑后盯着你。
现在,他又厌倦了。尽管上班时间自己定,每天九点钟以后诊所才开门,但他还是厌倦了。他拧开盖子,抿了一口茶。茶水凉透了,泛着苦味,一点也不好喝。喝茶,就应该趁热喝,他想。世上又有什么事,不是趁着热乎劲去做才痛快呢。等凉透了,还有什么痛快可言,只剩下痛苦麻木。
此刻,张医生的脑子里就是一片麻木虚无。病人,他毫不关心。病看完了,关于病人的一切就被他锁在脑海深处某一个密码箱里。如果病人不再来,这个箱子将永远尘封。如果下次病人来了,密码箱会准确无误地打开,一次也没有错过。
张医生很小就学会了这个绝技。该遗忘的东西他一定会忘记,该记住的东西他一定会记住,该锁起来的东西一定会锁在密码箱里。他早就忘了母亲和一个叔叔在屋里睡觉的情形,那时候他还小。母亲对他说,你要忘掉这件事。他点点头,当真就忘了三十年。
他记住了那个叔叔的脸。三十年后,当他在医院走廊里,迎头碰见一个歪嘴斜眼坐在轮椅上的中风老头时,他一眼就认出了他。埋了三十年的记忆像酒后呕吐一样,从他的脑海深处倾泻出来。张医生蹲在地上,干呕了好一会,直到护士推着轮椅走出去老远,都没有站起来。
他懒得起身去泡茶,小助手出去吃午饭了。这个点,大家都在吃午饭,隔壁土菜馆热火朝天。他一丝饥饿的感觉都没有,他觉得厌倦,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厌倦。
手机响了,他懒得去接,是老婆的电话。手机屏幕又亮了,还是老婆的电话,张医生仍然坐在椅子上,对手机发呆,看屏幕暗下去。屏幕再一次亮起来,这次是微信信息提示。张医生索性把手机扣过去,不再看它。
他对老婆也厌倦了。多么无趣的人,除了逛街就是吃,终于把自己吃撑了,变成个可笑的冬瓜。冬瓜不自知,常常穿着新买的衣服,在他眼前晃荡,赞叹自己的美貌和他的好福气,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自己。
当年,我怎么就看上她了。张医生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尤其是再一次遇到前妻的时候,他加深了自己的怀疑。自从离婚后,他有好几年没有前妻的消息了。他对自己说,过去的就该遗忘,就该锁进密码箱里。
所以,当他在大街上碰见前妻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来她了。他看见她挽着一个男人,比自己高,比自己瘦,但绝对比自己丑一万倍的男人(他是这么认为的。怎么找了根晾衣杆,是嫌家里没地方晾衣服么,他暗自对自己说),他怔住了。前妻认出他,挽着男人走过来打招呼,笑靥如花。
怎么回事?我认识她几十年了,从小就是一副苦瓜脸,怎么笑得这么好看。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么笑过,是我眼花了吗?张医生有些不敢相信。
“听说你开了家儿童诊所?”前妻问。
“嗯。”张医生点点头。
“我儿子这几天睡觉不老实,老是扭来扭去,你帮我看看?”
“好。你带过来。”
“那——走了?”
“好,走了。”
张医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在路上,他发了会呆。回到家,他又发了会呆。老婆没回来,家里没人烧饭。他只好爬上床,继续又发了会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梦见前妻了。张医生好久没有做过梦了。他梦见自己和前妻带着儿子在公园散步,儿子在前面跑,跑着跑着摔倒了。前妻撵过去,把儿子扶起来,轻轻拍打着儿子衣服上的灰尘,叫他慢点跑。张医生站在一边,他看见自己笑了,一抹夕阳照在脸上,折射出灿烂的光。
张医生好久没这么笑了。整天对着病人笑,那是职业的微笑。那种微笑,不过是挂在他脸上而已,他可以随时随地对着病人微笑——充满同情、鼓励和安慰的微笑。但这种微笑,从来不是自己的,不是对着自己笑的。那笑容,不属于自己,不过是借用了他的躯壳而已。
在梦里,张医生笑出了声来。一只枕头从天而降,砸在他头上。儿子不见了,前妻不见了,他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他醒过来,听见老婆的嘟囔,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瞧你笑得那贱样,肯定没好事。
张医生很生气,他盯着手表看了一会儿,五点只差十分钟了。
“你怎么才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
“和老余小张他们打牌呢。妈的,真邪性,老娘打牌从来没这么背过,输了一整晚。”
“那个老余?”
“还有哪个老余,妈的,今天赢了我好几千。哪天找机会,我得报仇。”
“老余是个老色鬼,早跟你说过,离他远点。”
“他敢,动老娘一个指头试试?”
“小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见过了,贼眉鼠眼的。”
“小张——小张,毛还没长全呢。你怕个卵子。”
“你怎么这样。”
“哪样了,张三全,我到底哪样了,你给老娘说清楚。”
“你看看你,张嘴闭嘴妈的——老娘——你以前不这样。”
“咦,张三全,狗日的哪根筋搭错了,老娘给你按按?”
……
张医生起身穿衣服。
“你干嘛?”他老婆刚脱完衣服,准备上床。
“我去诊所。”张医生穿好裤子。
“现在才几点?”他老婆钻进被窝里。还热乎,有张医生的余温。
“今天约了个病人,大老远从山里过来,赶早。”张医生找不到他的袜子了。
“狗日的,真改了性了。平日里不到九十点,你都不出门。”他老婆拉起被子,把头一蒙。被子里传来一阵苍蝇的嗡嗡声,“随便了,关门声音小一点,把我灯关了,狗日的。”
张医生终于找到袜子,套在脚上,穿鞋,拿钥匙,拿包,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