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梅老头家进水了。
水是从厨房下水道里渗出来的。
水从厨房地面淌到餐厅地面,又从餐厅地面淌到了卧室地面。卧室里,梅老头睡了不到十个月的美国牌新床就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泡在水里,像路边摊子上摆的一方任人宰割的嫩豆腐。
水油乎乎的,黏糊糊的,时而还热热乎乎的,水里夹杂着泡沫、灰渍、菜叶和饭粒,有一股残羹剩饭独有的酸味。可仔细闻,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下水道里流出“香水”,这就奇了怪了。瞧,现在还正淌着呢!
梅老头大名叫梅德厚,个子不高,一米五九,精瘦,皮肤黑,小嘴,塌鼻子,偏梳头,走路时总喜欢把手别在屁股后头,人们看他那样,便对号入座,叫他“梅老头”。
人们一开始这样叫他,他不乐意,冲着人说:“老子才六十,还年轻着呢!老子宝刀未老,还能干他娘的几十年呢!老子叫梅德厚!”
后来,一些跳广场舞的女同志也跟着“梅老头,梅老头”地叫起来,叫的梅老头笑眯眯的,叫的梅老头跳舞时,身体里有一股子冲动。
梅老头举着手,一前一后地摇着屁股,很享受地说:“行吧,叫吧,你们叫吧,你们一起叫,你们一起叫你们的老头!”
梅老头今年六十七,老伴小他一岁。两年前,也就是梅老头六十五,老伴六十四岁那一年,梅老头和老伴坐飞机去了趟美国。回来以后,两个人每逢周六周日便要到外头吃早餐,雷打不动。
两个人大早上一起出门,但去的地方不一样。梅老头爱吃北关跃进路上的牛骨头汤配烧饼,老伴爱吃南头开放路上的小笼包配稀饭。梅老头骑着电动三轮车把老伴先送到南头,自己再风风光光地跑去北关吃牛骨头汤。其实在南头老伴吃小笼包子店的旁边也有一家能喝牛骨头汤的馆子,可梅老头说了:“一碗牛骨头汤才鸡巴五块钱,肯定是假的!一分钱一分货,便宜准没好货!”
他非要吃北头六块钱一碗的“真”牛骨头汤。
可喝过骨头汤的人都说,北头六块的牛骨头汤和南头五块的牛骨头汤,无论在味道上还是分量上亦或是品质上全都一模一样,差别主要在店铺装潢上。
梅老头往地上啐了一口痰,伸出右手小拇指,一上一下地比划着说:“鸡巴也都一样,可还分个大小长短和粗细呢!”
人家听他这么说,再看看他的手指,摇摇脑袋笑一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二
梅老头和老伴各自吃好后,将前往城西头的春申广场。
春申广场是县城中老年人的聚集地。打牌的、下棋的、跳舞的、写字的、作画的、唱歌的、闲聊的……可谓群英荟萃,应有尽有。老年生活嘛,打发时间,消遣,可不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高兴怎么来。尤其是周末,春申广场上的人就像搞年度促销活动的大商场,人山人海的。
梅老头偏就喜欢人多,人一多,他的话就多;话一多,他就会油然从心底里产生一种怡然自得的骄傲。
在春申广场,梅老头的休闲项目是跳舞。他跳舞不为别的,单为一个人——舞伴罗大芳。
罗大芳五十八岁,是县城第五小学的一名音乐教师,爱唱爱跳,老来俏。工作日上班,罗大芳不来春申广场。周六周日一大早则必到,像上班一样。
梅老头周日周日也必要起个大早,梳好头,换上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戴着大女儿在美国买的手表,再往透明玻璃杯里泡一杯浓茶,然后呼呼噜噜地出门,再呼呼噜噜的吃饭,估摸着时间先罗大芳一步到。老伴说:“急的跟日了狗样!”
梅老头说:“你懂个屁,这叫礼貌!”
北头牛肉汤生意好,周末队伍排的尤其长。早先去的时候,卖汤的和买汤的还不熟悉梅老头。梅老头等汤等得煎熬,不停地看人看表。他也不管前头还有多少号人,挤着眉头,装出一副焦急样子,指着卖汤的吧唧嘴:“咝,来半天了,吃了还有事!赶紧的!莫误了我的事!”
卖汤的一边低头盛汤,一边笑着说:“老领导这是赶着去哪儿开会啊?星期天还这么忙?”
一听别人叫老领导,梅老头忙抬手理了理头发,又拍了拍一对肩膀,说:“领导今天不开会,领导今天约会!”
卖汤的听了,扭头看他一眼,然后吃吃地笑,一旁吃饭的客人也笑。
一回生二回熟,时间一长,卖汤的就认识了梅老头。他一来,卖汤的就利利索索地先给他端上一碗汤。先给他端汤倒不是尊敬他,真把他当做领导,而是不想听他再催汤,跟他说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废话。
梅老头奇怪,看一眼汤,看一眼队,再看一眼卖汤的,问道:“今天邪了门了?”
卖汤的笑着答道:“不能耽误了老领导约会嘛!”
梅老头得意的看看四周,得意地喃喃道:“我日他妈的,你瞧这搞的……搞的老领导怪不好意思的。”
另一边,罗大芳也急急忙忙地走在“上班”路上了。罗大芳打扮的可以说是花枝招展,珠围翠绕了。烫发,白脸,大红嘴唇,旗袍,丝袜,高跟鞋,这个教了小学生三十多年音乐的人民教师,外表和内心都像个大姑娘。似乎人只要不服老,就真的能一直年轻下去一样。
罗大芳有罗大芳的审美,因此罗大芳就是这样在万千人中选中了个子不高、梳着偏梳的梅老头。两个人见了面心照不宣,轻车熟路。梅老头一只手搂着罗大芳的腰,另一只手牵着罗大芳的手,梅老头眉飞色舞,心花怒放。他一边跳一边高声欢唱。